我们适应了地底的黑暗之后,能分辨出各人所在的位置。灰雀仔拉着两道铁门的铁条嘟哝埋怨。林秋则躺在里面的干草堆里。
“严重吗?”我问。
“没事,一点外伤,很快会好的,”林秋回答,“反而是你喝了黑芷水,恐怕往后的日子难熬了”。
“我能撑过去的,”我不禁想到同行的朋友们,暗自流下泪来。
“都怪我没能跑出去报信,”灰雀仔走过来说,“要不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的,现在好啦!全砸锅了。”
“未到绝望之时,”林秋安慰,“只要我们没死,便有希望。”
我们三人并排坐下,默默地看着根本就看不见的铁栏外面。
“我听到你们说息灵,那是怎么回事啊?”我问。
俩人都说不明白这些很厉害的息灵从何而来,只知道了凡和尚是他们的统领,但他似乎不是息灵。
“蜘蛛,”灰雀仔压低声音,“我知道这个了凡和尚的来历。”
“这么说来他真的是了凡和尚?”我想到《篱栏公子传》里的彦知云。
“这故事很长,是非真假只怕一时也难说得清楚,”灰雀仔很想立即便告诉我们他知道的一切。
突然隔壁的牢房弄出些微响动,仿佛有人从草堆坐起来,接着,一个老者的声音细而低沉:“只怕息灵的来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吧!”
我确信那是个穿着破烂风帽黑衣的老者,因为刚进门那会儿,在火把的光下我恍惚看到一眼,他把风帽戴在头上,几乎遮去了整张脸。我跑到隔着的铁栏边上问:“你是凿将军吗?”隔壁只哼哼几声,并没有回答。
“你是凿将军,你的声音那么熟悉,我一下就听得出来,”林秋肯定地说,但显然林秋不愿意把自己和凿昴的相见告诉他,因为那只能给老者徒添焦虑而无济于事。“这么说凿将军知道息灵的来历,快给我们说说。”
“那是个悲惨的故事,”凿昴的父亲问我们知不知道很久以前发生在崤谷的战争。
“你说的是秦国和晋国的那场仗吗?”我问,但林秋和灰雀仔都说不知道。要凿将军快讲给他们听。
凿雍挨近我们,隔着铁栏并排坐着说道:“那种战乱纷纷的年代,打仗是常有的事,我要上了兴致来,怕是一辈子也说不完,但现在情势紧急,我只能从秦国准备攻打郑国说起,当时秦穆公听信杞子遂、逢孙和杨孙三人的建言,派大将孟明视,副将西乞术、白乙丙率领三千精兵,三百车乘去攻打郑国,但事情泄露,秦军以为郑国早有准备,打也无益。不得已掉头去打滑国,在回国的途中,却于崤谷遭遇晋国伏兵,秦军大败,尸横遍野,三千将士所剩无几,三将也险些在晋国丧命。逃回之后,孟明决心复仇,血崤山之耻,便兴师伐晋,终于在第三次大获全胜。趁晋国不敢迎敌之机,秦穆公听繇余之言,渡黄河,派军士将几年前战死于崤谷堕马崖、绝命岩和落魂涧等各处的近三千具兵士尸骨收检,用毛草裹缚,为使这些散落暴露荒野四年之久的兵士灵魂得已安息,他命随行巫者姑冕作安魂符于每具尸骨上,然后埋葬于山谷之中,秦穆公见如此凄凉之境,痛哭流涕,吩咐所有兵士与自己俱着素服,于西崤山上祭拜亡魂。孟明视、西乞术等将领各各深情,伏地而泣,人人无不身受感动。
“时值五月炎夏,原本晴空万里,烈日高悬,祭拜刚刚结束,便晴天霹雳,雷鸣滚滚,乌云即刻笼罩崤谷上空,刹那间风雨交加,铺天盖地。来不及回东崤山的营地,秦穆公及诸将赶紧找到附近的山洞躲避,但见暴雨如瀑封住了洞口。有兵士报说,那雨水冲泻山间,却都是鲜红的血流滚滚而下,穆公亲自冒雨往视,果见其真,叹息着说是亡魂不愿安息,又回洞中,再次焚香诉罪,请求诸魂原谅自己错误的军事决策,致诚于此,暴雨方才止息,乌云退去,太阳重新洒在横遭肆虐的崤谷大地。虽然那些战死的兵士暂时得已安息,但秦穆公却忧心忡忡,怕他们会随时暴躁起来,可这如此荒险的崤谷,怎能派人镇守呢?当此为难之际,见洞壁上爬着一只巨大的蜘蛛,随行的巫师姑冕为解一时之急,便告诉秦穆公何不请它镇守崤谷亡魂。穆公便把信命传于那只蜘蛛,令它镇守崤谷安息的亡灵,随后搬师回国。
“可谁知道,经巫师姑冕点化,那只蜘蛛得天地造化,又加上崤谷战后,尸横遍野,它便吸得人气精华,转而就有了灵性,穆公将镇守亡魂之事托付于它,至此之后那几千亡魂都归于他管辖。起初蜘蛛尚还得意,但久而久之,那些亡魂并无穆公所忧的那样不安或躁动,长年累月的平静使它多少也生了疲倦之心,不想再无聊地呆在洞里看着那些埋葬尸骨的土堆。它即有了灵性,便想到崤谷之外的天地去看看,于是凭着毅力,用那八只脚慢慢往外爬,终于在几世几劫之后,爬到了一个叫紫林庵的尼姑庙,它在那里住下来,以为便是到了人间,感受到了人间烟火。”
凿将军顿了顿,微微挪动一下身子,我想到在月岛看的关于篱栏公子的事迹,许是老人说的那只蜘蛛,捂着微微疼痛的肚子说:“这只蜘蛛以后的故事我大概已经明白了。”
“也许你所了解的并不像事实所发生的那样,而关于蜘蛛和灵台侍童的纠葛在我们即将面对的死亡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灵台侍童?”我疑惑地问。
“就是和篱栏公子颇有渊源的灵台仙子,篱栏公子在林庵寺出家为僧,法号了凡,得知柳家女儿逝去的消息,他离开林庵寺,销声匿迹,或许从那时起,他便转入阴暗面而露出了蜘蛛的本相,退回到起始的地方。申虞公霸守西方,那只蜘蛛却在西方之外遍播阴暗的种子。为了查明这没人知道又史无记载的真相,姜尚奔赴各处,历经千难万险才把迷雾层层剥离,而就在我入狱前两天,姜尚派出调查的使者从大散岭传来消息,才知道它和崤谷尸骨的关系,但我们发现得太晚,那只穆公托付的蜘蛛已经把亡魂从沉睡中唤醒,并带出了崤谷地界。我们叫那些尸骨为息灵,因为秦穆公的巫师姑冕使他们的灵魂得已安息。但除了那只蜘蛛左右的几个随从之外,没人知道这三千——或许远不止三千——息灵藏身何处。”凿雍说完,忍不住咳嗽几声。
“逵戊珥也是息灵吗?”我问。
“要不是的话,也不至于那么难对付了,”凿昴压低声音,叹息不止,“看看他们竟然把灵云寺变成了人间地狱,灵云寺啊!这里每一个角落,都储藏着多少我对它的美好回忆,可如今……”他不再说下去,清了清喉咙,转而问我,“你的肚子在痛吗?”
“没事,忍忍便好了,”我强忍着疼痛回答。
林秋告诉他我喝了黑药水,凿雍赶紧叫我伸过手去让他摸,这时我才感觉到腹痛的加剧,灰雀仔找来更多的草铺下,让我好好躺着。知道凶多吉少后,我反而无所畏惧了,想起和陈永他们的最后一面,悲从中生,咽咽地大哭起来。但比悲伤更深的感觉,就是在持续加重疼痛的肚子。林秋和灰雀仔都以为我是被痛哭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凿雍坐在原处默默无言。我们完全忘却了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凿雍不断鼓励,使我们三人得到些许安慰,觉得心里也舒坦很多。于是我才发现真的又累又困,还带着饥饿。漆黑的静仿佛把光阴凝固,连同我们一起砸进无底深渊,那是坠入死亡的最后边缘。当疼痛缓解下来,我迷迷糊糊进入了伤心的梦魇。铁桥放下的声音隐隐传入耳朵,驱走了朋友们在黑暗中露出的笑脸。我睁开迷糊的泪眼,四周的黑暗并没有因那响声而散开。只听到轻微的脚步慢慢朝我们这面移动,或许摸索到铁栏门边,可以用适应了漆黑的眼睛看到那来的人影,我们三人并排坐起来,没有挪动分毫。我也终于明白长期关押在里面的其他犯人所受的影响,他们的心智已经完全被这黑暗吞噬。所以不再关注稍纵即逝的响动。那脚步声在旁边的牢笼前停下,我们听到凿雍站起来,慢慢朝铁门走过去。
“左后肩?你确定是这个位置吗?”凿将军低声问。
“确定无疑,”来人回答,然后往回走。我确信这声音非常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或许是因为他压低了嗓子的缘故。当凿将军走回到牢笼底里之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他也不再和我们说话。灰雀仔一直坐在草堆上后悔自己没能赶回去报信,林秋想是已经睡着了,直到进入地牢,他都沉默寡言,仿佛在保守着更大的秘密,使我怀疑他并没有全部如实招供,我陷入了对同学和朋友们深深的回忆之中,渐渐带着回忆熟睡过去,直到灰雀仔把我摇醒。
“你还没有睡着吗?”我迷迷糊糊地问。
“有人来了,”林秋站在门边说,在不远处出现闪动的火光,来人的脚步声特别响亮,周围的牢笼里一阵骚动之后,又陷入地狱般的寂静。林秋赶紧退回来和我们挨在一起。很快我们和凿将军那面的牢门被打开了,逵戊珥等在外面,几个人进来把我们用绳子反手牢牢捆住推出去,他一一察视之后,我、林秋、灰雀仔和裹着严实的黑色披风,戴着黑色风帽的凿将军被赶着往前走,凿将军的手被从前面捆住,他低垂着脑袋,身子也丧气地仿佛要塌下来,步子疲惫拖沓,整个人完全不是在黑暗中说话的样子,这下我最终的希望都烟消云散了。
出了地牢才发现已是中午时分,长期处于黑暗之中,满世界的白雪反射阳光,刺得我们几乎睁不开双眼,直到出了灵云寺院门才勉强适应。大街上空无一人,连只狗的影子也没有,尽管押送我们的约两百人刀剑霍霍、步声隆隆,但并没有引起街两边有人好奇地出门看看或者从窗户探出头来。经过挑水路口时,包子店赫然映入眼帘,几个人正围着店门买包子,胖老板和老板娘乐呵呵地收钱,给顾客打包。再走三刻钟左右,我们便到了遍布小山丘和树林的城西,房屋被一排排杂草丛生的古老坟墓取而代之。在坟场边缘停下时,灰雀仔悄悄告诉我,城西武潭口一带最早是郊外的坟场,后来放瓮亭扩建,便把它圈进了城区,而这里唯一的建筑只有坟场前被松林四面环抱的招魂台——几个曲廊相连的木房子,守墓者的住处,后来随着坟场的荒废也荒废掉了。约五分钟之后,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坟场左边出现,向逵戊珥汇报:凿昴和黎老伯正在招魂台面对面坐着谈事情,两人只分别各带了两个助手,探子查看过松林和坟场周围,并没有伏兵。于是逵戊珥打个手势,五百人便从坟场左右两边有序地,轻轻地绕行,很快消失在眼前。逵戊珥和十来个手下押着我们直接穿出坟场,高大的松林出现在眼前,松林深处隐然几间小木屋被手持利刃、身穿护甲的兵士团团围住。手下用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走过去,起先报信的那位赶紧把我们让进包围圈。
在中间一座房子前停下,逵戊珥对持刀护卫的大牛和另外不认识的三人说:“别怕,我们没有恶意,是来送还凿将军的,”他环顾一眼把招魂台围得铁桶般的部下,充满自信地对护卫喊,“快把刀都扔到墙脚去,凿将军面前不能无礼,”于是手下收回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刀扔到墙脚,“冒昧打扰,可否让我们进去?”逵戊珥假意低声下气地问。
四人两两让道,打开门,把我们带进去。黎老伯背对门,和凿昴面对面坐在一张大木方桌前,凿昴先看到我们,起身喊“父亲”,但凿雍始终耷拉着脑袋不回答,也不看急着和他问候的儿子,黑色风帽挡去了大部份脸。凿昴只好慢慢地重新坐回去,眼里却透露出焦虑和不安。方桌进门方向的右边放着一个密封的铁罐子,是在龙涎庄祠堂地里挖出来的那种,左边空着,有人赶紧搬过去一张木凳,逵戊珥便把我们扔在黎老伯身后,大步流星走过去坐在木凳子上。然后往桌子中央挪挪面前的两只茶杯,把手上的刀横放在茶杯原来的位置,左手肘靠在桌沿,右手取下帽子放在右边空凳子上。拢起左袖,依旧把肘搭回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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