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砸车赔钱的教训，容乔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些古董，这一看，却发现，她可能确实错了。
应该说，不止她，历代的史学家都错了。
承光年间史官写下的“帝后和美，情意深重”，不是美化润色的春秋笔法，而是史官真实的感受。
在季晟拍回来的文物里，有一件是一本小札记，札记的主人是承光朝的吏部尚书。
这札记中记了承光十七年的一件事情。
却要从承光十六年说起。
承光十六年，承光皇帝十四岁的胞妹季如意从南疆进京，如意长公主这次进京引发了一场动荡，引得皇子季安失踪，最后如意长公主远走西域。
尽管后来朝廷使臣巡访到了季安，但彼时的他醉心于求仙问道，无心江山天下。可以说，从他十岁那年离奇失踪后，这位皇子就再也没有回过京都。
也正是从季安皇子十岁的这次失踪开始，勋贵阶层和文武百官逐渐意识到，季安皇子不是合适的继位人选。
承光皇帝的子嗣却只有容皇后所生的一儿一女。
季安皇子指望不上，如果皇帝不再生育皇子，那么元凤公主季容就成了唯一的继位人选。
女子即帝位是亘古未有的事情，因此季安失踪后，朝廷的主流舆论都是劝承光皇帝为江山社稷计，广选秀女，再育皇子。
至于容皇后，据说她年轻时生下龙凤胎就极其不易，幸有折了四万精兵请回来的西域明教圣女陪产才母子平安，后来承光皇帝就不敢再让容皇后怀孕。
这小札记的，是承光十七年新年宫宴上的一件事情。
自季安失踪后，容皇后一直心忧不已，这年新年，承光皇帝为了哄皇后开怀，特命人雕了一座碧玉山，在宫宴上献给皇后。
却有那自作聪明的好事之徒，选了身段袅娜的绝色舞女，着羽纱裙在玉山上起舞，碧玉山本已是世间至宝，碧玉山上翩然起舞的佳人更是人间难得一见，佳人一曲舞毕，众人都产生了仙宫一游的恍惚感。
就连素来眼里只有容皇后的承光皇帝也看得认真，又挑眉问是何人的主意。
众臣子心里就都了然，虽然容皇后年轻时也是温婉美人，但毕竟和皇帝朝朝暮暮十余年，就是个天仙也看腻了。
到底事关皇嗣，敢于面斥皇帝的英国公太夫人也没有说什么。
那斗胆献美人的是个礼部的侍郎，他以为猜准了天子心思，滔天富贵就在眼前，激动得哆哆嗦嗦站了出来。
承光皇帝喝了口酒，看了眼那侍郎，转头问身后的大内老总管：“朕听说母妃当年曾用过一个法子治人，挖眼珠子、割舌头，然后挂在城门？”
侍郎这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立刻磕头如捣蒜。
承光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就用母妃当年的法子，挂出去前再给他身上刷层蜂蜜”。
侍郎吓瘫在地，连求饶的话也不会说了，被直直地拖了下去。
容皇后是仁厚之人，就劝承光皇帝：“毕竟新年宫宴，不妨饶他一命”。
承光皇帝想了想皇后说的话，交待史官道：“今日之事，只记侍郎在宫宴上惹恼了朕，隐去舞姬一节”，又对皇后笑：“是朕疏忽了，险些因为这奸人坏了你的清誉”。
容皇后就摇头：“我的名声有什么打紧”。
容乔放回小札，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承光十七年新年宫宴杀侍郎一事，史书上只有寥寥数语，记的是，“侍郎犯帝，帝怒，挖其眼、割其舌，蜂蜜涂体，悬于南城门，七日方气绝”。
如今的史学研究者说起承光皇帝，往往褒贬各半，有说他天纵英才，用兵如神的，也有说他草菅人命，嗜血暴虐的，可无论谁说起他唯一的皇后容皇后，都没有任何的贬损之语。
从史官记载到民间议论，再到后人评论，都说这位皇后仁爱周到，举止合礼，进退有度。
不是容皇后没有缺点，而是，承光皇帝抹去了所有关于容皇后缺点的记载。
例如，容皇后一生只为承光皇帝生育了一子一女，季安皇子不爱江山爱求仙，用封建标准看，容皇后是德行有亏的。
她教子不贤，也不积极主动劝夫君纳妾，多育子嗣。
可后来，元凤公主即了帝位，元凤皇帝虽是女儿身，但胸有丘壑，把大好河山管得精彩极了。
谁就都不会再说，这样一位明君的母后，是德行有亏的人。
如今还放在京都皇宫里的那座碧玉山，容乔是去参观过的，比人还高的整座碧玉山，亭台楼阁掩映在苍翠松柏中，精美极了。
如果只是因为英国公和勋贵们，承光皇帝又何必为容皇后做到那样？
如果那都不叫情意深重，只怕世上再难有男人配得上“情深意重”这个词。
又想到后来，承光三十年，容皇后因早年生龙凤胎伤了身子，那年早早就去了，杀伐果断的承光皇帝就避居进了万佛寺。
多少史学家都认为，这是承光皇帝感悟到自己一生杀戮过重，希望通过余生青灯古佛，洗去一些罪孽。
容乔现在却觉得，不是那样的，承光皇帝那样的天纵英才、一代雄主，怎么可能会自感杀戮深重而佛前思过？
他杀了很多人，但救了更多的人。
倒不如说，容皇后去后，他不愿意再孤身一人住在宫里，干脆去佛寺给容皇后点点长明灯。
延期毕业一年，容乔认认真真地改了论文，捧给季晟看。
季教授这回终于点了头：“这篇还过得去”，又问她：“论文写好了，假期想做什么？”
难得老板体贴，容乔抹了把辛酸泪：“老板你要给我放假吗？”
季晟点了点头。
容乔就很开心：“想回家，我都一年没有回去了……”
由于延期毕业太过丢人，学霸容乔一直瞒着家里，说是游学一年，现在终于能毕业了，也就有脸回家了。
季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回家那天，容乔登机后，却被空姐带到了头等舱。
容乔拉住空姐，给空姐看她的票：“我是经济舱的乘客”。
空姐笑得敬业极了：“容小姐，季总已经给您升了舱”。
容乔疑惑地看过去，熟悉的人戴着眼罩躺得安稳：“我去南城出差”。
容乔想了想，晃了晃季晟的手臂：“升舱的钱不用还给你吧？”
季晟取下眼罩，眼睛明亮：“傻瓜”。
明明朝夕相处了一年，被他亮亮的眼睛看着，容乔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逃到自己的座位上，蒙上薄毯盖住了发烫的脸。
说是出差，季晟却陪着容乔一起去了她家，提满了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大包小包的礼物，彬彬有礼地拜见了她爸妈。
不过季晟陪着她回家也挺好的，容乔的妈妈对季晟满意极了，容妈妈心情大好，最后对于容乔延期毕业的事情，也只是轻轻说了她几句。
得了季晟的恩惠，容乔就难得给了他一个温顺的小表情：“季总，谢谢您”。
季廷的眼睛更黑更亮了：“那就跟我回家”。
容乔以为季晟说的是回别墅，下了飞机后，车子却开进了水关园。
毕竟在首都读了四年大学，外地人容乔也知道，住在水关园，季晟的家境，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富贵”来形容。
进了家门，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季晟向容乔介绍：“我妈妈，我妹妹”，容乔不禁被呛住了。
季晟只能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向顾槿欢介绍：“妈，这是我女朋友”。
容乔在心里默默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禽兽啊。
半年前，美妇人带着小姑娘去过一次别墅，给季晟送一筐新鲜摘下的樱桃，当时季晟不在家，容乔一眼就认出了美妇人是多年前红极一时的玉女影后。
跟在玉女影后身边的少女脸部轮廓像影后，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却和季晟一模一样，容乔八卦的心就止也止不住。
不是说当年影后是嫁给了豪门特种兵王息影的吗？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
由于她当时在擦玻璃，影后估计把她当成了家政工，只对她说了句：“请提醒季晟按时吃饭”，就带着小姑娘走了。
原来影后是季晟的妈啊，看起来好年轻啊……
和呛水了的容乔相比，影后的反应很平静：“做家政的不错，顾家”。
季晟就憋笑。
容乔支支吾吾地解释，不知怎么地就说了句：“妈，其实我是大学生”，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简直想钻到桌子底下去。
传说中的特种兵王吃晚饭才回来，公事忙碌的样子，影后把容乔喊的那声“妈”告诉了兵王，季家一家人就又笑了一回。
容乔不好意思地低头，季晟在桌子下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手里轻轻写“没事”。
容乔侧头看过去，身边的男人温柔又体贴，和一年前那个拽上天的瘟神简直判若两人。
毕竟是自家婆婆，后来容乔特意在网上找她以前的片子来看。
纯情敬业的小护士，可可西里拥抱羚羊的少女，热带雨林里坚韧的考古学家……每一个角色都很有魅力，也让人信服，她年纪轻轻就能拿影后，绝不仅仅是靠一张得天独厚的脸。
可搜索她的名字，除了那些电影、电视剧，除了她拿奖的报道，也有很多不好的报道。
例如爱虚荣、嫁豪门什么的。
容乔就明白了，季晟为什么那么介意她的第一稿论文。
因为他父母的婚姻也是那样，明明是纯粹的情深不渝，却一直遭受着很多误解甚至抹黑。
又突然想到，从前历代皇后的宫殿，叫“椒房殿”、“泰安宫”、“坤宁宫”的都有，可容皇后住的，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叫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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