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观察者

每个宇宙标准月，根据左菲驻守的“顾兰兰七号”所属的星区天文理事会的规定，允许驻站研究员有十个标准小时的自由观察时间。在二十五岁那年，结束见习驻站员的三十个月实习期，并送走上一位研究员后，每年左菲都会很充分地使用这一百二十小时属于自己的观测时间。

这样的习惯倒不是因为这些信息中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件，而纯粹是因为左菲从心底里厌恶的交频率过高的交流，和每一个进入她大脑的“多余文字”。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性格也许从很多方面看，都会指向通常大家所说“懦弱”的范畴，但她也知道，单人驻守的空间站却需要她这种“能耐寂寞”的人为之服务和工作。

天文理事会在整个乌吉星区中一共部署了二十三个“顾兰兰级”可见光波段空间天文望远镜。全部这些巨大的望远镜，均在星区工业中心的永泉星静止轨道上制造并组装完成。这些用水冰在纳米精度控制、五十开尔文天空环境里磨制的牛顿式反射望远镜主镜，直径均达到了二千九百千米，在整个宇宙中都属于最尖端的可见光波段观测设备。

这些可观测极限星等4731；聚光能力一千七百亿倍；最大有效倍数七百余万倍；角分辨率达到004毫角秒的庞然大物，可以让人类的视野延申的可观测宇宙的边缘，探究宇宙原初大爆炸后，大暴涨时期几千至数万年间遗留下来的种种细节。当然，这样的望远镜若是在十秒差距范围的“近距离”内使用，便能获得同样有意思的景象。

在每个月属于自己的十个小时里，左菲便会把自己所在的目镜空间站和主镜空间站机动转向，定位并指向星区内的住人星球。大云星高寒保护区内成群结队缓慢行走的猛犸象、新温哥华星南大陆郊区幼儿园里嬉戏打闹的儿童、温斯特·尼斯星绵延数千平方千米的立体农场里沐浴在阳光里的青苗、巴尔星重型采矿设备工厂旁边住宅区不知道为什么在窗边吵架的年轻夫妇，都能透过这具巨大的望远镜尽收眼底。

从小形成的性格，让左菲表达不了对他人和事物发自内心的关怀和怜爱，这些藏在表面懦弱、木讷和寂寞下的情绪随着她一天天、一年年的成长越来越强烈了。在一次自有观测时间里，她把望远镜对准滨松星一处新建城市商业中心的大工地，想欣赏人、机器人、待完成建筑物、大小工程设备共同构建的那种秩序感。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虽然没造成任何现场人类的伤亡，却让一座几近完成摩天大楼正在安装的顶楼阻尼器直接掉到了地下三层，砸坏了至少五六十个现场工作的机器人。

亲眼目睹这次事故的左菲，把整个空间望远镜机动调整到下一个待观测的方向后，自己躲在空间站一个狭小储物间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黑暗长达七个小时。忠诚的菠菜虽然心急，却没能用它拙劣的嗅觉找到左菲。它只能着急的在空间站里盲目地乱转，并发出夹杂着狗吠的狼嚎长啸。

七个小时对自己的“禁闭”中，左菲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心疼那几十个二进制指令驱使的机器人，还是从心底里不愿意看到任何事物被破坏或是摧残。当她摸黑爬出储物间，看到两小时前已经把自己嗓子吼哑，差不多已经精疲力尽的菠菜站起来舔她脸的时候，还是抱着菠菜流下了眼泪。

这时，她才想起来，这七个小时应该是菠菜自从在繁育基地出生后三个月，跟随货运飞船旅行二十多个小时来到她身边，到现在七年来第一次和自己分开超过半个小时。看着桃型脸阿拉斯加天生的笑相，她更自责了。她自责不应该用自己这种无知的情绪和行为，伤害爱自己的菠菜。但她想，这个世界、这个宇宙中每时每秒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危险和矛盾存在，虽然自己无力干预，但总是要想个办法来消解自己心中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安。

左菲选择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写成文字。这些文字包括驻守“顾兰兰七号”空间站里五十三年中六千三百多小时自有时间里，和她追随天文理事会的计划，将望远镜对准宇宙边缘和深处的四十五万多小时看到的、想到的一切。她把倾注自己毕生最美好时光中观察到的一切，用自己独有的语言习惯，写成了《人类在宇宙中的温情一二三事》。

《人类在宇宙中的温情一二三事》完成于宇宙纪元1227年，并于次年出版。该书出版后的数十年中默默无闻，仅是在作者左菲所在的天文学界小有名气。直至左菲于1271年去世时，她也没有从中得到多少可观的版税，但她知道，认识她的人也知道，这一点都不重要。

宇宙纪元3000年，《人类宇宙开拓史》编纂委员会在整理每个历史时期的重要参考书目时，发现了这部天文研究者左菲著写的，类似日记的书。编纂委员会在《人类宇宙开拓史》中有关宇宙纪元1170年至1223年的历史中大量引用了《人类在宇宙中的温情一二三事》中，左菲默默观察并写下的，关于人类、星球、宇宙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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