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麻麻亮,被风吹动响了半夜的窗户嘎吱声戛然而止。杨培风猛地从床上坐起,疲惫感如潮水袭来,无法分清是视线的浑浊、或是切实存在的黑影在眼前一闪而逝。
突如其来的诡异,惊得他心脏漏跳了几拍,然后疯狂鼓动。
好在这一切并未持续太久,窗户被吹动的“嘎吱”声再度响起。
他开了木奴丰店门,数不清金黄槐叶将这座古城染尽。希望这雨,能比往年落得更久一些。
因每十二个时辰只能上一次香的规矩在,让他想替自己找件消磨时光的事都无能为力。
年轻人只得枯坐在台阶前。发呆。
其实他身后就有两个楠木书柜。除书院课本、列位先贤的着述外,还有小部分荒谬论调,出自一位州试落榜却自命不凡的少年。
扶风城依水而立,此地老人多有寒痹之症。
少年绝非饿了就哭闹着要奶吃的孩子,生活琐碎事从不放心上,只顾默念“修身治国平天下”之类的豪言壮语。
直到某天,杨老太爷亲手打了两口书柜,并替他将堆在角落里发霉的书码好。
“礼崩乐坏,忠孝仁义;四方征伐,兼爱非攻;天下一统,以法治国。它们或许存在于每个时代,但真正辉煌时,只能是需要它们的时代。”
杨老太爷的脸颊爬满沟壑,自然而然,说的话也比那些冰冷的文字多出份难以言喻的深刻。
“我懂了。”
“你懂了,但你没记住。”老人摇头。
少年便说:“我记住了。”
听人劝,吃饱饭。
他爱替自个儿脸上贴金,并暗自称此类行径为“上士闻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至于在木奴丰安之若命,可不正是大隐于市么?
也幸亏多读了几本书,就算一辈子碌碌无为,甚至无趣到抠脚丫、搓泥垢,杨培风都能怡然自得。
当然前提是,没人来触动那段早在他记忆中模糊的过往。
桌上有张金灿灿的请柬,被风吹了一夜,竟还在!
天已大亮,过路人甚至不比他的叹息声多。
杨培风默默盘算。
要不干脆把木奴丰卖了?东郊还有两亩荒地,打整出来,来年种些瓜啊豆的。凭力气吃饭,不丢人。
甚至在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躺在金灿灿麦田中丰收的画面。
老太爷教过他种地。
杨培风心痒难耐,终是没忍住扛上锄头出门了。
可是大半个时辰后,他便呆若木鸡。
漫山遍野比他还高的杂草,仿佛连累肩上的锄头,都更锈了一些。
谈笑声突然响起。
不远处的七八张陌生面孔,投来诧异目光,“扶风竟有这般年轻的隐士?”
“噗——是东篱书院的师兄啦!”一位罗裙少女捂嘴偷笑,兴致勃勃道:“当年书院被迫关停,卢山长行程紧,先贤着述散落遍地,不值钱的。后来听说,那些书被一本本捡起来,封存入库。就他一个人。其他师兄姐大多州试顺利,升入郜都学宫。”
说罢,少女望向旁边:“陆家哥哥,是这样的吧?”
后者迟迟未见动作,对方比五年前瘦瘠不少。终于,陆健上前一步,作揖道:“殿试探花,得家族荫庇,年前擢为从五品谏议大夫。父亲设宴,他对您念叨着。”
“不错。”杨培风微微颔首。此人和陆老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边围再多的女子都不稀奇。
陆健便开口解释道:“新认识的朋友,好难回来一趟,略尽地主之谊,带他们去书院逛逛。”
杨培风耐心提醒:“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那些老房子有年头了,久不住人,小心别被砸着。”
“月前父亲找人修缮过,据说当年的旧案有新说法,书院或许能重新开设也说不定。”陆健意有所指。
这次有人轻碰了下他胳膊,后者哂然一笑,转过身,默默离开。
杨培风望着众人身影直至消失,心里说不清的怪异。
酝酿一阵后,他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撸起袖子开始啃地。
今日风刮得急切,草木摇乱。他的心一刻不得安宁。
这是一块坡地。
待到雨消云散,杨培风坐在高处,背靠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暗自神伤。
“老杨啊老杨,我真的……好累。陆老爷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你偏挑个没志气的。”
杨氏坟林其实在更远的荒山上。老太爷心中有愧,无颜见先祖,选了这里做长眠处。甚至叮嘱不许竖碑。
杨培风开始胡思乱想。老太爷那么大个人被塞进几尺长的棺材里,被层层厚土夯实。彻底与世隔绝,何等寂寞啊……他之前病入膏肓,也没这般害怕。今早被惊醒那一瞬间,他说不出一个字,也听不到声音,天地间的所有响动皆被杀死。时间停滞。就像死了。
“知道你爱看热闹,这不刚能下床,就把这些草草藤藤的给你铲了?等哪天书院重新开设……”
杨培风声音渐渐杳不可闻。
多次来木奴丰买剑的黑袍怪人,倒提醒他了一件事。
坟堆左前方有一棵核桃树,当年与老太爷同时入土了一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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