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酒,浊酒。 这选的不是酒,是态度,是立场。 顾正臣没想到主簿赵斗北竟是如此直接,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刘伯钦,侧过身看向门帘的陈忠,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平静地问:“这清酒、浊酒,可有区别?” 赵斗北摆上两个酒杯,拿起清酒酒壶倒满一杯,徐徐开口:“正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这清酒,自是珍品。味道甘甜可口,回味无穷。至于那浊酒,呵呵,有诗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味道上,恐怕有些苦涩。” 顾正臣笑了。 这里的清酒,不是清廉,而是好的生活与待遇。 这里的浊酒,并非贪污,而是困穷,无以为生。 这是拐着弯问自己,是想过好日子,还是过苦日子。 两杯酒,满了。 顾正臣起身伸手去拿酒杯,在刘伯钦、赵斗北、陈忠的注视下,端起了盛着清酒的酒杯。 刘伯钦目光中闪过一道精芒。 赵斗北嘴角微动,鼻息中透出一股不屑。 陈忠坐着,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顾正臣一饮而尽,回味着滋味,笑道:“清酒,确实不错。” “那是自然。” 赵斗北笑着端起酒壶,就准备再给顾正臣满上。 顾正臣搁下酒杯,伸出手将另一杯盛着浊酒的酒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沉声说:“浊酒,也还尚可。” 赵斗北脸色有些难看,盯着顾正臣,不知此人到底是几个意思。 刘伯钦略有些惊讶。 陈忠微微眯了下眼睛。 顾正臣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平和地说:“吃菜,莫要愣着。” 赵斗北摸不清楚顾正臣的态度,只好陪笑一旁,绕过此事。 刘伯钦起身敬过一杯酒,见酒壶已空,便对门帘后喊了声:“倩儿,给县尊倒酒。” 帘子掀开。 顾正臣看去,只见一位娇小可爱的女子款款走来,精致无暇的脸上尚带着一丝羞涩,黛眉如画,肤若凝脂,两道长辫子垂在肩前。 “县尊,倩儿给你满上。” 声音轻灵悦耳。 顾正臣伸出手,移开酒杯,伸出手接过女子手中的酒壶,自顾自倒满,笑道:“刘县丞,这是……” “县尊,此乃是我的义女,今年十六。” 刘伯钦缓缓说。 “义女?” 顾正臣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对倩儿姑娘摆了摆手:“你且下去吧。” 倩儿看向刘伯钦,面带愁容。 刘伯钦呵呵笑了笑:“县尊上任,缘何没带家眷,这为官做事,免不了疲惫,身边没个女子伺候着总是不便。倩儿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若是能留在县尊身旁,也是她的福分……” 倩儿见此,泪涟涟地看着顾正臣:“县尊若不嫌弃,倩儿愿侍奉左右。” 顾正臣看着倩儿,有那么一瞬间,还真有一种美女落泪,我见犹怜的感觉,只是——想想正在盯着句容的朱大郎,还有老朱手里的屠刀,如何都不可能踏错一步。 “抱歉,我不喜欢萝莉。” 顾正臣坚决地拒绝。 “萝莉?” 刘伯钦迷茫:“何为萝莉?” 赵斗北、陈忠也瞪大眼,这是哪里的乡言,我等为何听不懂。 顾正臣起身,端起一杯酒:“承蒙丰盛家宴,顾某感激。明日还有诸多事,几位也早早休息。” 杯见底。 刘伯钦等人只好起身,送顾正臣到了知县宅门口,这才返回。 赵斗北揉了揉眉心:“看来这位新上任的知县不好对付啊,刘县丞,你要想想法子才是。有些窟窿,账目上可以平,但有些窟窿,可是拿铲子也填不平。若他不与我等一路,还需想办法,让他早日离开为上。” 刘伯钦皱眉,严肃地说:“人刚上任句容,若不明不白离开了,岂不是引朝廷注意?何况他现在情况不明,我们也不需要太过着急,左右不过是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总是会犯错,到时候,他自然会乖乖配合我们。” 赵斗北看了一眼典史陈忠:“给下面的人传下话,最近消停消停,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他会在哪里点起来,小心为上吧。” 陈忠低着头,颇有些不屑地说:“县衙上下,皆是我们的人。那些人送来的好处,每个人可都入了手。他若是不知好歹,惹急眼,呵呵,人是很容易水土不服的……” 三人重新回到房间里,酒水满上。 刘伯钦咬了咬牙,满脸愤怒地说:“你们知道,皇上对待贪官污吏是什么手段,一旦落下把柄,咱们的皮将挂在土地祠里!” “可我们当官,为的是什么?清贫过日子,呵呵,可笑!” “当官不为钱,不图享乐,谁当这官!” “当官,当的就是人上人!” “不管是顾正臣,还是其他,来句容,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人想生出是非,呵呵,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 主簿赵斗北凝重地点头:“没错!朝廷待我等太薄,就怪不得我们动点手段。” 门帘外。 倩儿听着里面的谈话,退了出去。 这一夜,清冷。 顾正臣躺在床榻上,暗暗苦笑。 刚到句容第一日,就有人迫不及待让自己表立场,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这里的水,恐怕有点深啊。 历史中明初官场很是奇特,一面是反腐高压,剥皮揎草,一面是前仆后继,朝当官夕腐败。 当然,这也不能全归咎到人性的贪婪上去。 毕竟,老朱给的俸禄实在是令人欲哭无泪。 按照洪武四年定下的俸禄标准,正七品官知县,年俸八十石,平均下来,月俸六石六,折合下来,一个月还不到三两五钱银。 这还是知县,从九品的典史,一个月俸禄才四石,折合下来二两银。 至于那些不入流的吏员更可怜,他们一个月所得俸禄,连一石都不到了,只有六斗,折合下来,三百文钱。按照一个人一天吃十文钱的标准,倒还能让一个人活一个月,如果有老婆孩子,父母尚在,这个事就不好办了…… 不怪海瑞当知县多少年,自己开出菜园子,省吃俭用,连肉都舍不得买,就这样,最后还是清廉如水! 真如水。 澄净,一眼见底。 说句不好听的话,海瑞是单亲家庭,几个女儿都夭折了,就这样还过得艰难,若是有几个孩子吃饭…… 顾正臣不怀疑海瑞的品性与廉洁,但可以想象,他一定过得会很艰难。 事实证明,全都靠老朱给的俸禄过日子,那还真是日子没法过了…… 顾正臣很头疼,老朱是个吝啬的,又不喜欢看到官员好好过日子,想来是不会轻易给涨俸禄的。 这就是一个针锋相对的局面。 官员负责挖坑: 我要钱,我要生存,我要过好日子。 老朱负责埋坑: 让你贪,让你腐败,死了还有谁来? 坑里有水,成了沼泽。 谁陷进去,谁都别想轻易脱身。 顾正臣长长叹了一口气。 县丞、主簿、典史在一起,自己已经被孤立了,想要在这句容立足,难。 可再难,人生都没有原地踏步。 翌日一早。 顾正臣坐班亲民堂,开始处理交接事宜。 按照规定,首领官与六房吏典,需要在知县到任十日之内,将各房承管应有事务,逐一分豁,依式攒造文册,从实开报。 《到任须知》,引导官员到任时该做的事,相对应的交接工作,也有一份文件,即《供报须知》。 《供报须知》虽然不是表格,但可以理解为流程表,即县衙六房依次告知辖区内的情况。 六房以吏房为首,吏房吏典周茂恭谨地告知:“句容县衙,本房司吏四人,六房合计司吏三十五人。现详细报给知县:王二山,三十六,句容徐村人,民籍,充吏五年,实俸五年……” 随着周茂报知,一个个吏员走出来让顾正臣辨认。 顾正臣微微点头,安静听着,时不时看一眼《供报须知》。 吏房不仅需要说清楚县衙有多少人,都是谁,还需要说清楚句容县有哪些机构,如善世院、玄教院的分支机构、巡检司、课税司、地运送、河泊所,具体人员叫什么…… 等吏房报完,便是户房。 户房吏典骆成禀告:“句容户一万一千五百六十三,口六万五千九百一十二。官田三万六千三百五十亩,民田二十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亩。洪武五年官田夏税一万八千一百七十五石,民田夏税四万五千零四十一石……” 顾正臣仔细听着,默默盘算。 交接过程极是繁琐,各房需仔细说明,有些还需要顾正臣亲自去查看,比如仓库里还有多少粮食,多少银两,多少铜钱,需要重新称量、点视清楚。 七日。 整整七日时间,顾正臣才对句容情况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 “顾诚,今日还没有人敲鼓鸣冤吗?” 顾正臣躺在知县宅中,翻看着《供报须知》。 顾诚摇头:“老爷,无一人鸣冤。” 顾正臣将手中的《供报须知》放在腿上,端起一旁的茶碗,缓缓说:“一万多户,如此风平浪静,令人诧然。既然外面的人不来,就查查里面的人吧,跟老爷去一趟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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