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许夜色深沉,几个胆子大的家伙,手持火把也准备一探究竟。但那几个年轻的智人已经消失在大泽黑暗的深处。巫咸出面制止了他们有勇无谋的冲劲。 夜里的寒气格外凛冽,砭人肌骨。几张裸露在星空下的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冰白,那是午夜的寒霜。 巫咸紧了紧衣服,对他们说: “我已经请了另一位巫出手。你们就不必向前了。” 在巫咸讲话的时候,李明都使机器已经在空中飞去许久。智人不同于寻常动物的特征之一在于积极地使用火。白天还什么都见不到,但晚上细细看去,能见到足有分散得很远的十几处燃起了向着星星攀登的火光。 火光在寒风中摇曳,烟气在气流中弯曲。 白天就一片悄然的大泽在夜晚显得无比寂静,从空中看去,它就像是一片冰封了的海,那些偶尔裸露的陆地是一片幽幽深邃的海里的改变了光的折射率的暗礁。大片大片冻住了的湖水,不知绵延多少千米万米。而火光就分布在这些暗礁的表面,像是蛰伏在深海里的会发光的小鱼,几不可见。 通往这些湖心小岛的方法只有这里的居民才知道。 这里的居民也是依靠各种方法才能总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的路。 其中一个方法是动物的识路。 那几个年轻人牵着狼犬,与其说是自己在走路,不如说是在跟着狼犬走。他们的路线歪歪斜斜,却一个不漏地绕过了所有危险的纤薄的地方。李明都全部记录下来,便使机器身体返回了营地。 巫咸还在帐篷外的火堆旁等待他。 “确定了路线吗?盘巫。” “确定了,可以找到原居民。” “不一定是原居民,可能是干旱的时节迁徙到这里的人……在近两年气候变冷前,我想这里可能非常丰饶……是整个干旱的世界最不干旱的地方了。” 巫咸从火堆边上站起远望大泽的深处。 “也可能整个苍天之下的世界最危险的地方了。” 数不清的野兽、毒虫,有毒的植物,还有智人,都在这复杂的连环的湖水、沼泽、草地混在一起的土壤上猎食、竞争、残杀。 纵然这一切在现在都已经被冰封,但这里反而变得更加危险。 “你是想和这些人接触吗?” “是的。”巫咸说,“我们需要一个向导,才能穿越这片已经死去了的沃土,或者在这片还有丰饶的危土中生存。” 次日天气不好。 第三天太阳出来,大泽的水被晒出蒸汽时,巫咸点起一个熊部落的小队。除去石矛和差不多够用三天的干粮,巫咸特意还叫每个人都带了木杖,然后才跟着李明都意识所在的机器身体走进了大泽。 李明都一开始不清楚木杖的意义,但走进大泽几百米后,他就立刻明白了。 因为,这里的路要比原先覆雪干燥的山路或者夜路还要难走得多。因为它不是干燥的……雪它是湿润的,甚至是滑的,它会下陷。就算记录下了居民们的道路,人需要用木杖来支撑,也需要用木杖来探每一寸的道路,看这些道路是坚实的、是滑的、是泥泞的,还是冰的,有水吗?没有水吗?底下都是水吗?又或者是沥青、是什么从地里冒出来的其他能流动的物质。 动物在此时竟发挥了一种惊人的卓越性。 所有未来的、更远的未来的,用轮子的、用履带的那些车辆机器,只要是在地上走的,不会飞的,在这里都不好使,若是身躯庞大,就更容易出事。反倒是人的腿,和一根简单的木杖,能走过千军万马不能去之路。 没走多久,几个人已经污泥过膝,浑身的衣服都带着泥,除了机器不时微微漂浮起来,其他人都摔倒在污泥中数次。有一次最凶险,污泥下陷,旁边是一层薄冰,薄冰下是已经死去的草和冷到了极点的水。 走在后方旁侧的一人走着走着,身体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便往下陷,他连声大叫。其他人才急急转头,反应过来,一起把他从蒸晒的有流动性的泥湖中拉起。 好不容易这人湿漉漉的身子重回地面,大声喘息。这男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后,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呀?熊芈。” 有人问他。 熊芈涕泪俱下: “我袋子破了!” 其他人这才发现熊芈身上的袋子原被草根刺破,里面全部的食粮全部倒泻于探不到底的软绵绵的地里。炒熟的五谷作物混在污沼中,已经分辨不出了。 熊芈转身,用木杖想要从污泥里挑出一点东西来。 巫咸制止了他的行为。 他说: “我什么都能吃。” 巫咸摇了摇头: “这真不能吃。你忘了前天上午,族长儿子凿冰取水,喝了这里的水,没一会儿就肚子发胀,在地上疼痛难耐,命悬一线吗?” 与露水,或者熊部落曾经依赖的那条大河不同,迁徙路上,他们遇到的大多的地区水都不能直接喝。 “可是……那接下来几天我吃什么呀,总不能你现在让我往回走吧,大巫。”熊芈睁着眼睛,说,“我回去,多丢人……” 李明都听到其他的熊部落成员说 “我们给你分一点,差不多是够的。” “还有……” 年长的巫咸喘了一口气,补充道: “把你的腿脚给我看看,被刺破了不是大事,但被毒水浸了是会死的。” 果不其然,熊芈翻开裤脚一看,被草根刺破的伤口已经红肿溃烂,流出的血也在发黑。 巫咸先是叫人吮出血来,又从自己的木筐里选出草药外抹处理,再歇息片刻,才重新叫众人出发。 李明都不担心熊芈,但更担心巫咸。机器几步走近巫咸的身旁,低沉地说道: “你好像体力不支,还能亲自走得下这条路吗?我可以……送你回去。” 巫咸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已经很久没有戴过那兽角的冠冕了,一头稀疏的黑发,混着银丝,质地粗糙、干硬…… “年轻的巫……”他说,“你知道我有望气之术,难道你认为我会没有看过我自己的未来吗?我的日子还很长呢……” 在古老的世界里,人世间还不曾有过任何的路。 气候越来越怪,太阳刚刚升起没有多久,天空就飘起了暗沉沉的雾气,整个大泽顿时阴风惨惨,凄凉满目。 好在他们要走的路不是很长。 接近傍晚的时候,天空飘起了一点霜雪,晚风夹着雪花轻盈地飘荡在这片古老的大泽上。这行人已经半数带伤,但他们终于望见了在一片坚实的大泽中心的土地上,搁浅在冰霜雪泥中的木舟,还有木舟外,几个和磐氏山谷里的建筑差不多的简陋的窝棚。 几只狼犬大声地吠叫起来。 村庄里的智人可能正在栖息,听到叫声,便拿着尖锐的石矛冲出了窝棚。这时,众人才第一次仔细地观察了这一智人部落成员的面色。 他们的面色差得很,明明还年轻,却又黄又黑,皮起皱纹,身子也饿得瘦。显然,他们在这片沼泽地住得也不好。 巫咸顿时有了底气。 “喂,”他站在最前面,直着身体,用一种让李明都感到陌生的发音的方式,说,“我们是好的,我们不伤害你们。” 拿着石矛的人立刻目目相觑起来。 那时,李明都想起熊部落化为火场的当时,巫咸口吐了磐氏家族的发音。 “你会他们的语言?” 他小声地问道。 “会一点。” 巫咸平静地答。 这群智人的戒心消除了一大部分。 在数万年或数千年以后的世界,未来的人已经建立起一整套勾心斗角的学问,纵是朋友也会互相欺骗,但人们听到乡音之时,也会感到亲切。 而对于晚期智人而言,当一个人用“熟悉的”语言说出言论的时候,使用这一口音的智人,不论来自哪里……几乎可以被视作同族了。而他们的话语,几乎是可以被立刻确信的了。 李明都到很后来,也不知道巫咸用那套叽里呱啦的话和这群智人说了些什么。 但这群智人的戒心确实放下了很多。只有一个老人非常敌视熊部落的来人。 他的意见被年轻人们无视。 晚期智人也会无意识地为了自我保护地说谎,但他们的谎言往往连他们自己不久以后都会相信,譬如山野之中的精灵,譬如烟雾缭绕中显现的先祖精魂。或者,他们其实还无法分清真和假,根本辨别不了自己拿走的东西就是别人丢失的东西,分不清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更分不清到底什么人是自己人,什么人是敌人,一切万物在他们的思维中都极为抽象而富有神话般迷幻的特征。 换而言之,即是“反理性”的。 理性的太阳升起在十八世纪以后。 太阳落山后,狼部落,姑且先因为他们驯化的狼犬,姑且称之狼部落吧,升起了火堆。 几个火堆边上,熊部落和狼部落们智人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唱着无人知晓的远古的歌谣。 机器不参与他们的歌舞,李明都意识沉到人身的那一边。直到一切安息,只剩下凛冽的寒风吹拂着简陋的窝棚时,他听到巫咸“磐巫磐巫”的叫声。 李明都便从人的梦飞进了机器人的梦里。机器人的电子眼隐在兽皮帽的阴影之下,眨了眨。他问: “怎么了?” “狼部落遇到了一个麻烦,我决定帮帮他们。你要来吗?” 巫咸说。 “什么麻烦?” “他们有族人,被另一个部落掠走了。他们希望我们能帮帮他们,把族人从其他部落的手里救回来。” 李明都顿了下,说道: “你有把握吗?你不会死在哪里吧。” 巫咸自信十足地说: “有。他们在这里,比原来的我们衰弱多哩。” 他摇了摇脑袋,说: “那我不去了。” “好。” 第二天一早,大泽的上方仍是寒风吹拂。狼部落的年轻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熊部落的援兵,走进了大泽的深处。 李明都缓缓升入上空。 机器久不经维护,也没有加装正经的大气层内飞行组件,在大风的空中移动是有困难的。 他只远远眺望这支讨贼的队伍接近另一片升着烟雾的火堆。狼部落已经告知了巫咸哪些地方不会塌陷。于是按照巫咸的设计,几个狼部落的人先是按照惯例引出了另一部落的人,将他们引到一片安全的衰草丛中。接着熊部落的人一跃而出,拿起了石矛与最原始的弓箭。 在无知的历史之幕后,在数万年数十万年属于采集与狩猎的生活中,有他们神秘的哲学与神学,只不过传递的是那些烟雾缥缈中像是先祖精魂与古老的树木与石头的话语,而不是上帝或者佛陀。 有他们的音乐,只不过简单粗陋到五音不全,而不是恢弘的交响乐团,数十种乐器的互相配合,还有那精心设计的腔体共鸣之声。 还有战争,但不在星球之间,不是那些跨越洲际甚至星际的导弹与轰轰隆隆的钢铁军团,只是在方寸之间、生死之争。 所有的一切事情都回归了它最简单最粗陋最原始的本真。 之前那个叫熊芈立了大功,捅死了一个最身强力壮的异族人。那个衰退的部落立马放弃了抗争。 之后的事情,李明都没有再看,在狼部落几个老弱病残看神明的目光中下降。 下午的时候,队伍回归,果然如巫咸所料,没有一个减员。 只有几个人的身上挂了彩,巫咸已经做过了处理。运气好的话是没有事情的,运气不好细菌感染可能会带走一两个的命。 狼部落的年轻人也带回了他们被囚禁的亲人。 据他们所说,他们的亲人死了大半。 巫咸平静地说道: “可能是被吃了吧。我们在土坑里找到了他们的骸骨,狼部落同族人的骸骨和牛羊、猛犸被吃剩下的骨头放在了一起。” 活下来的几个人精神状态好像不大正常,身体也很差,说不出话,也没法交流了。巫咸救不了他们。李明都也救不了。 他们应该是没几天能活了。 狼部落剩下的人不到五十。年轻人们和老人们商量了一个晚上,和巫咸一起记录星象的李明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他们在吵什么? 巫咸用石头沾着从药草里提炼出来的染剂在兽皮上点星点,他说: “狼部落也有他们的巫,一个年老体衰的巫。这个巫坚信他们得呆在这里。不过那群年轻人已经想和我们一起走了。那个巫什么东西都没求到,他说服不了年轻人。” “他们知道大泽的路吗?” 巫咸转过头,露出了一双悲哀的黑眼珠子: “他们当然知道,至少知道大泽的一大半。他们去过每一个地方狩猎,所以才能确认这里食物的匮乏呀……就和我们知道得走一样……” 狼部落的柴火有的点不燃了,火堆没烧多久,就已经接近熄灭,烟雾飘向了群星。年轻人终于明白昨天火堆点得那么亮确实是狼部落盛大的款待了。今夜,只剩下了深蓝色的月光,还有月光在冰面上闪烁的荧荧的明亮。 远处,群山浓重的阴影正投在一望无际的大泽之上。近处,他看到了草堆上抱在一起睡觉的人们日渐早衰的面庞。 与巫咸说的一样,第三天一大早,狼部落的年轻人就和巫咸说,他们会加入到熊部落迁徙的队伍里,但有些人不准备加入了。 过来时是十几个人,回去时是几十个人。 三天的干粮刚好够用三天。第四天天旱,是个好日子,人们拿着木杖往熊部落的营地走了。狼犬走在人们的最前面,小心地探索这片凶险莫测的土地的生存之道。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一股浓浓的黑烟追上了人们的队伍,这时,狼部落的一个年轻人回望他们的家乡,只见到红色的火焰像是雷雨劈到山林里的烈火一样熊熊地伸向了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的明亮的天空。 火光倒映在无际的冰面上,随着风作舞与飘荡。 “你们部落里的谁在烧东西?” 巫咸问道。 谁知那狼部落的年轻人们好像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人说: “是巫。” “你们的巫?他在烧什么……怎么烟这么大。” 另一个人说: “……他在烧自己。” 另一个人补充道: “他昨天就说他要做最后的拯救一切的仪式……求来温暖,求来丰饶……” 又有人问: “能成功吗?” 人不是好的料材,只能烧一会儿,大泽从另一个方向吹来带着血腥味的冷风,黑烟很快就消失在明亮的天空之下,那点焦臭的味道投在无边的天地里也只有出走的年轻人会闻上一会儿。 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李明都抬起了头,他看到了头顶依旧没有任何一点温暖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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