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紧赶慢赶,冒雨一路小跑来见王重阳。 到了闭关深宫,向来幽僻之所,却听见哄堂笑声,不禁大奇。王重阳手里拿着一张羊皮纸,招手叫他过去,笑道,“你来看,这是蒙古国师下的战表。” 周伯通接过看了,目瞪口呆。随即哈哈大笑,笑的腿软站不住,干脆瘫坐在地,索性笑个痛快。 “蒙古国师金轮明王居然挑战咱们重阳宫,想破天罡北斗阵?还想以阵对阵,比武赌胜负?真是笑死人了。还说,全真派若输了,须让出终南山,退到黄河以南,永远不得北上?哈哈哈哈。” 周伯通道,“赌了!为什么不赌?这等吃生肉不开化的蛮夷鞑子,连纸都还没发明出来,一把青草擦个屁股,懂个球星象?” 七子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大笑。 于是王重阳不以为意,放下羊皮纸。周伯通告知郭靖发现火药的事,王重阳笑意未减,摆手道,“小孩子最爱撒谎,哪里有这种事?不要再说笑了,还有正事。” 周伯通暗道不好,刚刚不该说那些笑话,把气氛弄拧了。几次想插嘴,总是不得其便。好容易别人说完,刚要开口,王重阳摆手,示意七子和他退下。周伯通不敢违抗,暗暗埋怨,师兄架子越来越大了。 回到住处,和尹志平说了。尹志平道,“你看么,多要紧的事,给你办成这样。难怪孙不二说,什么事也不能托你去办。对了,她说那件事上,你心里有鬼。那是怎么回事?” 周伯通惊道,“她那么说的?” 尹志平道,“这下你可包不住了。说出来吧,不然我可不管了。那些堆成山的火药爱炸谁炸谁,反正谁的屁股坐上头谁倒霉。” 周伯通唰的站起来,掀起床单向下瞧。惴惴不安道,“这下好了,以后别想睡安稳觉了。”他又不比旁人,亲身领教过那火药威力,一次烧光了胡子,另一次差点儿炸飞了裤子。 “说吧,你心里有什么鬼?” 周伯通咬咬牙,绝望的坐下,道,“出事那天,在场的另有一人。” “谁?” “这个、这个……” “你再吞吞吐吐,我可走了。” “好好,事到如今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当时在场有我,孙不二那倒霉儿子。孙不二到得迟,刚刚赶上那孩子失足坠下,刚刚好没的救了。 “本来也只是个事故,纯属意外。谁也不想的,算那倒霉孩子命苦。谁知我偶一抬头,一眼瞥见仓房屋角上有人。我吃了一惊,心想难道是刺客?那人黑布蒙面,可是身形好熟。我忽的想起一人,不禁浑身冰凉,登时傻了。 “我好像跟你提过,我随师兄去过大理国,认识刘贵妃。就是给她点穴,一不小心点对了地方,不对,是点错了地方,于是她异样眼神看我的刘贵妃。唉那也不必说她。 “她送我一块鸳鸯锦帕。我不该和她有了私情,对不住段皇爷。师兄逼我认错,逼我和刘贵妃一刀两断。师兄自然是对的。我便把那块锦帕撕成两片,丢在她面前。从此不见。 “万想不到她会寻了来,此时此地出现,好不尴尬。想是她伏在房上屋角多时,见我和那孩子玩的好,便以为是我生的儿子。因此妒忌,出手发出暗器伤人。伤我倒也还好了,却不该伤那孩子。 尹志平道,“那你是胡思乱想,全无凭据了?你眼见她发暗器了?” “倒是没见。我是根据事理推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件事就坏在这个怕字上。孙不二丧子悲痛,要是瞧见那人身处嫌疑之地,不免多心。我便怕她如此。 “于是我千方百计要让她不见。有意引开她视线。可气房上那人不领情,迟迟不走。我情急之下,不免多看一眼,要递个眼色。谁知不巧被孙不二发现。转过去一看,刚巧那人窜去,被她见个背影。 “孙不二回头瞪我,眼里喷火。我想罢了,这个误会锻炼成了。再也拆解不得的。孙不二飞身便追,我只好跟上,生怕她二人放对。只盼前面的跑快些,不要教追上。 “那蒙面的瑛姑、就是刘贵妃却不走了,停下来专等。她看看孙不二又看看我,点了点头。我心里连叹一百声气,暗想这才叫误会加误会,误会成堆了。她定是以为,那孩子是我和孙不二生的。 “兄弟啊,做哥哥的良言劝告,这世界上原来到处都是嫌疑之地。你站在哪里都好,万万不可站在那里。平白无故就能冤枉人。她们二人动手,我上前劝阻,她们反倒联手杀我。我一退开,她们又互斗不止。” 尹志平沉思半晌。 “原来如此。怪不得孙不二不肯开口吐实。眼下再去找她无益。只好去寻刘贵妃,她说不定知道些情况。” 周伯通吓了一跳,连连后退,道,“万万不可找她。老顽童糟糕不得了。” “难道她比堆成小山的火药还可怕?” 周伯通泄气坐下,想了想,眼珠一转,忽道,“不是我不肯,瑛姑人在大理。万里迢迢,怎么去法?” 尹志平见他神色狡狯,心念一动,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去,就有办法。你随我来。” 二人领了郭靖,一路奔活死人墓。尹志平讲诉前情,鉴于重阳宫危机四伏,只得暂将郭靖托付林朝英保护。周伯通便将蒙古国师下战书的事讲了,又说铁木真延聘一百波斯占星术士,妄图破解北斗阵。本想逗个乐子,不料林朝英听了只是皱眉,面有忧色。不禁大感无趣。 尹志平领了周伯通,一路直上思过崖。 周伯通笑道,“难道天上有个大理国?” 尹志平道,“给你引见一个朋友,包你喜欢的不得了。” 周伯通大喜,脚下奔得快了。 “在哪里?在哪里?” 到了崖顶,尹志平纵声长啸。周伯通笑道,“原来骗我。比赛谁回声长么?”也长啸出声。 不多久,忽见两小一大三只雕儿飞来。小的在前,是两只白雕,大的在后,是只黑色巨雕。不禁咋舌,道,“好大气派。这扁毛畜生也学师哥,摆出好大排场。” 飞临上空,巨雕打个盘旋落地,尹志平上前,搂住它脖子亲热一番。周伯通吃一大惊,目瞪口呆。尹志平道,“周伯通你来,这位就是雕兄。大理国虽远,有雕兄背负,想来也不用多久。” 便教他如何骑乘,如何驾驭之法。周伯通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故意出个题目难为,不料他竟有如此对策,喜的是能骑雕临空,御风飞行。必要飞到全真七子和师兄近前绕一圈,惊得他们当场跌倒。 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大理国接到了她,怎生飞回来?” “这雕兄甚是伟力,驮负二人不在话下。” 周伯通大摇其头,道,“二人在一起,这怎么可以?” “那就让她骑雕,你走回来。” “这也不好。” 周伯通挑三拣四絮絮不止,显是不愿去。尹志平不耐,一声呼哨,巨雕驮了他便跃身飞起,周伯通慌忙抱住,在半空大呼小叫不止。 尹志平目送巨雕飞远,渐渐变作黑点。却又转个大圈飞回。巨雕降落,周伯通跳下,道,“这扁毛畜生好快,刚刚已去过大理了,可惜人不在。” 尹志平哼了一声,转身下崖,扬长而去,再不睬他。 周伯通自知无理,也只好蔫蔫的随了。 下得崖来,周伯通伸手一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那里。” 尹志平顺他指向看去,正是终南山下华阳镇。 那镇子规模不小,也有三街六市。尹志平迎面见那杀猪卖肉的郑屠,略略有些记得。越近终点,周伯通越是心惊,倒似赶奔刑场一般。转弯磨脚到了,却是一个老大弊旧的院子。站到黑漆木门前,伸手一指,道,“便是这里。”却不敢拍门。 尹志平咕哝一声,“没用。”便上前叫门。 便听脚步声响,看那周伯通抖抖的身后藏了,大气不敢出一口。倒似他是家长。吱呀门开,是个妩媚温婉的女子,也不甚老,眉目间略带愁苦,看了尹志平,却不认得。“尊驾找谁?” 尹志平道,“便是特地寻你。” 侧身一转。 四目相对,都是一怔……那时错点她身上穴道,她便如此异样看我……对视良久。记不得当时谁先认输低头……也许同时罢?记不得当时谁先脸红……也许同时罢?只是这次,无论如何也该我低头。 周伯通后来回想,记不得此时谁眼圈先红……也许同时罢? 瑛姑见他低头,便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 尹志平一见,心中喜欢,暗道有了。却见她噔噔噔回房,拿了一柄剑出来。不由心中一紧。瑛姑把剑递到周伯通手里,道,“找上门来,原来是要杀我,这便动手罢。” 周伯通慌了手脚,哪敢接它,倒似个火通条,烧的红了,碰也不敢碰。面带哀恳之色。瑛姑看了,缓缓道,“原来是有求于我。” 周伯通无奈点头。 瑛姑哼了一声,转身回院。 尹志平心中喜欢,一推周伯通,二人随后进院。院里好大一棵公孙树。哪知瑛姑把剑往树下一丢,指了道,“那就跪一会子罢。” 周伯通二人对视,尹志平爱莫能助,甚是无奈。 雷声隐隐,铅云密布,眼看便下大雨。周伯通跪在那柄剑上,求尹志平寻把伞来。瑛姑冷笑,向尹志平道,“嫌死的不快么?你道这么老大一个院子,为什么没人住?”尹志平不解。 “便是这么个雷雨天,四个人公孙树下站着。一个女子在东,三个男子在西。” 周伯通奇道,“下大雨不回屋去,反而树下站着,定是比赛打赌,看谁先给雷公劈死?” 瑛姑不理他,只向尹志平道,“那女的长发披肩,只见侧面,模样倒似梅超风。” 尹志平奇道,“你也识得她?” 周伯通插口道,“黑风双煞大名,谁不知道?如雷贯耳。我知道了,定是雷公躲着她,只劈树右边那三个。” 瑛姑仍不理,向尹志平道,“轰隆一声雷击,也不见多厉害,只是树上一团火球罢了。” 尹志平二人奇道,“那便怎样?” 瑛姑道,“也不见怎样。右边三个男的,直僵僵脚尖点地,南北两个先对面倒下,谁也没碰着谁,剩下那个朝西栽倒。三人同时扑地,分毫不错。” “那梅超风呢?” “她命长一些。其实也不见的,只是她倚着树,一时不倒。那三个都倒了,她才慢慢倾身,便似鞠躬,弯腰弯的很了,两个手臂直直垂下,一头黑发也软垂着,触着地了,两条腿才开始朝前倒。一个女人分期分批的死,反比那三个直挺挺的吓人些。” 周伯通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雷声隆隆,雨点噼啪打下。 瑛姑道,“所以这个院子没人住。” 尹志平道,“我懂了,树下不能避雨,不能打伞。” 瑛姑忽的向周伯通道,“起来吧。” 周伯通大喜,拾了剑便想进屋避雨。却听瑛姑道,“站着。把剑举起来。” 周伯通大惊,道,“方才受你教训,树下不能打伞,怎可举这玩意儿,会招惹雷公的。” 瑛姑走到树东,背倚了树站着。周伯通已经跑出,见她如此,只得跑回树下,举了剑引雷。尹志平看得心惊,暗想,这便从何说起? 雷声落地,一个接一个,离此近了。 周伯通脸色煞白,道,“瑛姑我错了。” 瑛姑含泪道,“当初我和你好,何尝不是头上顶着天雷?段皇爷雷霆之怒,转身便要翻脸、抬头便待杀人。你却一个人自顾跑了,把我孤零零剩下。” 周伯通如受当头棒喝,惭愧得无地自容。咬牙发狠道,“瑛姑你回屋里罢。从前都是我不对,今天便当受天雷报应,教我直挺挺的站着死。你说罢,我该往哪个方向倒,这次我死也要听你话。” 轰雷切近,瑛姑放声大哭。 那个雷虽好大,也不见怎样,只一团火球,半棵树劈落,在地上站立片刻,终于不支,缓缓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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