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站在吊灯下方,望了那六朵火花呆住。 尹志平低头看看手中火铳,忽然很想给自己一枪。面对数百桶火药,身处爆炸中心,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实在很难接受。他宁愿跳下思过崖,啊一声长啸,啪一声闭嘴。起码死的不憋屈。 万鹤声忽然大笑,抄起一把短铳开了一枪。 弹丸在坚硬石壁间反弹,两次擦过尹志平。跳弹流星,尹志平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原来是你。不禁呆住。郭靖忽然大叫,伸手指向尹志平侧后。尹志平回过神来,急忙闪开。 一个胖大身子扑空,手中匕首寒光闪闪。那个胖道士狞笑转身,再度刺来。尹志平夺他手腕,不料胖道士手一翻,匕首倒转,反手持了,刃锋一挑,划尹志平脉门。尹志平闪身,那道士忽的斜步上前,一把抓住郭靖。尹志平急忙去抢,胖道士弃了匕首,牢牢抓住尹志平手腕。 万鹤声哈哈一笑,抬手又一枪,打断吊灯绳索。那沉甸甸黄铜灯架便重重砸下,直奔地上扭打二人。万鹤声随即团身成球,骨碌碌滚下十数层火药桶,冲向二人,显要援助胖道士。 六条药线嗤嗤燃着火花,扑向各自终点。 危机四伏。 尹志平深吸一口气,尽力去推胖道士,却如一座肉山,哪里推的动他?道士狞笑,说声惭愧,双手交叉下按,死死锁住尹志平两腕脉门。原来是个相扑手。尹志平两臂酸麻,脱身不得。 看那万鹤声已滚落地面,离此一丈开外,忽的立起,拔下左边一截小腿,高高举了,单凭右腿蹦跳冲来,面目狰狞,形象极是诡异。 尹志平倾身向后一倒,双脚尽力踹胖道士迎面骨。那道士正与他顶牛,用力朝前,不防此招,顿时重重倒下。胖道士哈哈一笑,说声惭愧,心想单凭这身膘,压也压死了你。 却不见顶上吊灯将至。 胖道士扑倒尹志平,反而作成一个屏障。那吊灯砸在道士头上,登时昏去。山洞里漆黑一片。尹志平暗道惭愧,奋力钻出半截身子,却再也挣扎不动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万鹤声高高抡了一截木腿,一蹦一跳呐喊冲来。却不见斜刺里郭靖和身一扑,绊住他右脚。他全凭这条好腿支地,经不得风吹草动,虽郭靖人小身轻,去的恰是地方,无可奈何啊也一声重重栽倒。 尹志平万鹤声两个都在挣扎,黑地里一时难以起身。 郭靖却自顾爬山去了,在火药桶之上窜来跳去,如鱼得水,活猴般顽皮。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六朵火花一一浇灭。玩了一回,想起方才万鹤声滚落,甚是滑稽,不禁好笑,推倒一个木桶,自高处滚下。那木桶经不起这般颠簸,火药撒了一路。 木桶终于停住。却见一旁万鹤声尹志平二人已各自起身,拔枪相向。 尹志平道,“方才你明明占尽优势,怎的不一枪打倒我?” 万鹤声啐道,“战场杀敌短兵相接,手刃酋寇那才痛快。” “原来是沙场老英雄。失敬失敬。” 万鹤声道,“小子,我上战场大杀金兵时,你还吃奶呢。” “原来如此。是万老英雄。你的腿……” “不错,便是金狗砍的。” 尹志平暗想,当年追随王重阳抗金十年,数万将士出生入死转战沙场,最后只剩七人七骑,难道这万鹤声便是其中一个? “万老英雄想必是重阳真人抗金旧部?” “不错,我便是王重阳的第一代火枪手。” 尹志平顿吃一惊。暗想他枪法老练油滑,成了精一般,原来如此。又想他辈分甚高,说不定还在全真七子之上。不禁心中好生相敬。 “我是重阳真人门下三代弟子尹志平。战场上曾忝充刀手,守护火枪手。” 万鹤声哼了一声,“刀手?顶个屁用?” “初上战场时,那些宋军盔明甲亮耀武扬威,瞧不起我们重阳宫道士火枪队,也曾笑话说,和尚道士来打仗,顶个屁用?” 万鹤声哦了一声。 “我这刀手身负使命,不能叫重阳宫火枪手吃亏。口头上的亏也不能吃。我便有心整治他一下,给咱们火枪手出出气。” 万鹤声道,“你怎么干的?” 尹志平微微一笑,道,“有一次骑兵经过,威风不可一世,故意扬起尘土戏弄,惹厌的紧。有个领头的大胡子将官,打马扬鞭回头叫道,你们这些两条腿走路的,打仗顶个屁用?” 万鹤声骂道,“四条腿的畜牲,一向高高在上瞧不起人。” 尹志平道,“我这两条腿走路的也只平常,不过稍会一点古墓派的轻身功夫,也没怎么使力,便觉脚下生风,渐渐赶上那大胡子。那厮扭头一看,目瞪口呆。他偏有心压我一头,奋力催马。那是一匹千里宝马,浑身火红,筋肉发达极其雄壮,已跑发了性,蹄下生风、腾云驾雾一般。” 万鹤声眼前一亮,道,“后来怎样?” “我也不曾落下半步。一路说话,知道这大胡子名叫段天德,是个将军。我和他一问一答,还不觉怎样,他倒气喘吁吁,累得很了。那马越跑精神越是见长,忽的一个人立,将段天德摔下,与我齐头并进。原来这马好胜,嫌段天德累赘,干脆甩了他。” 万鹤声微微一笑,“后来怎样?” “跑出去三十里,那马跑不过我,我也跑不过它。我们惺惺相惜,彼此甚是喜欢。我便一跃上马,远远绕道跑回队伍。是它自己投奔,须不是抢来的。这也叫添丁进口,咱们终南山火枪手见了,鼓掌大笑。” 万鹤声道,“有些意思。” 尹志平出神道,“人道马中赤兔。我从未见过如此神俊战马,离了战场便萎靡,一听战鼓生龙活虎。万老英雄乃抗金宿将,久经沙场,若骑上它,当是人中龙凤,不可多得。” 万鹤声长叹一声,道,“一个断腿残废,还提什么当年勇?” 尹志平道,“后来一天,我护送一队火枪手开赴战场。那是一场大仗,打的不顺手,越往后越是艰难,胜败难料。迎面都是撤下来的官军,士气低落。见了我们,都说和尚道士赶紧逃命,不要前去找死。” 万鹤声恨声道,“后来怎样?” “我们开进不远,便至前线,金兵大队人马隐隐可见,盔明甲亮刀枪耀眼,人喊马嘶炮声隆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金兵,不免心慌。” 万鹤声哼了一声。 “我也第一次见到宋军开花大炮,那门出名的岳爷爷神威大将军。” 万鹤声击掌道,“那门大炮还在?” “我自恨晚生后辈,没福气见过岳爷爷面。但是单看这门大炮,便能想见他老人家神威凛凛,中流砥柱一般,支撑起大宋半壁江山。” 万鹤声沉默不语,呼吸渐感粗重,显是心情激荡。 “那门大炮通体乌黑,斜披大红炮衣,看来要撤走。只是炮车轮辕均断,无法拉动。三二十炮兵神情沮丧。原来守护炮队的步兵已全数阵亡,援兵未至。看对面金兵蠢蠢欲动,分明趁机要来抢炮。” 万鹤声道,“怎能让鞑子得逞?便是拼了命,也要守护岳爷爷。” “火枪队另有要务,本不当贻误军机。只是那些炮兵实在可怜,眼巴巴看过来。他们这些官军向来骄傲,瞧不起咱们和尚道士,如今佛眼相看,当咱们救星一般。虽然没有出声相求,一个个的也两眼都是泪。” 万鹤声叹道,“你们便救他一救也好。” 尹志平道,“万老英雄有令,咱们火枪手敢不遵从?五十个火枪手一字排开,前后两列,前排单腿跪地。两排火枪斜举,朝天齐放,登时硝烟弥漫,是个示威的意思:对面金狗,你们小心点。” 万鹤声精神一震。 “都说炮是军中之胆。想不到我们火枪一放,壮了炮兵胆量,登时精神百倍,两眼放光。反正炮车已毁,他们一商量,干脆卸下大炮,重新放列对敌。真是训练有素,不片刻间,装药、埋弹、点火,嗤一股白烟吐出火门,轰隆巨响声如雷鸣,炮口喷出一丈浓烟,大地震动。岳爷爷发威了,真是怒发冲冠凭栏处……” 万鹤声当即背出满江红下文,语音哽咽。 郭靖玩的高兴,一桶桶滚将下来,不知不觉间,火药已堆了厚厚一层,没过二人脚踝。 万鹤声道,“你们…咱们火枪手后来怎样?” “败相已成危局难返。宋军积弱日久,士气不易振作。炮兵张统领说,须发炮百声,才能振作军心鼓舞士气。咱们这才响了一炮,还有九十九声。咱们火枪手便商议,好歹也要坚守阵地,数够数目。” 万鹤声道,“那可要守好半天了。” 尹志平叹道,“不容易啊。万老英雄,反正这炮还要响半天,不如暂且按下这个故事不表,咱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万鹤声道,“不要做梦了。这里死路一条。” 尹志平道,“怎的有这许多火药?我看炸平终南山也尽够了。” “这一大堆火药是金人搞的鬼,他们恨王重阳入骨。十多年前的王真人,倒有些岳爷爷当年气相。可惜他抗金不胜心灰意冷,比岳爷爷可就差太远了,已是废人一个。金人埋设火药暗算他,实是多此一举。” 尹志平道,“志气消磨的事也寻常的紧。毕竟十年磨难,着实艰辛,谁也不容易。怎么听万老英雄口气,似乎深恨王真人?” 万鹤声不语,半晌叹道,“我有个亲兄,仰慕王重阳抗金声名,在河北山东高举义旗,聚齐二万人众,连发十三封血书请他出山,领导义军再度抗金。可是盼来盼去,直到我亲兄失利阵亡,也没等到。” 尹志平道,“原来如此。” 万鹤声道,“当初十年抗金,数万将士追随他,最后生还只剩七人七骑,我便在其中。这世上谁都可以中途退出,唯独他不能。我屡次苦劝无果,便起了恨心,要除掉他。机缘凑巧,教我发现这个秘道。” 郭靖还在玩耍,一桶桶火药滚落,药面渐渐齐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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