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龙滩一战,黜龙军从上到下,丢盔弃甲,狼狈而归。 张行回到登州大营的日子是九月初五,又等候三日,同时计点兵马,到了九月初八,连着三匹龙驹,大部分头领都已经折回: 其中,苗海浪、贾务根被俘虏,贾务根还重伤,不知生死,这算是标准的损折了; 没有危及性命,但也不能称之为轻伤的有因为惊马而落马的阎庆; 有被避海君扇飞时因为真气不支坠落的高士通,外加庞金刚、高金刚、矮金刚、寿金刚……前者是之前作战受了伤,而几位金刚则是十三金刚中修为不足的那几个,一旦脱离大阵,没了护体真气,立即遭遇明显创伤,而且是内伤外伤一起来,现在只能躺着; 修为在凝丹以上的,也有空中被石块撞击到的钱唐,和不巧跟王元德落在一处,挨了一击的苏靖方; 至于尚未归队的,也有一个樊梨花,可从回来的一些军士那里得知,其人倒还好,只是在落龙滩搜寻落难的部众。 除此之外,大家没说,却都能察觉到,乃是雄天王在与郦子期的对决中明显吃了大亏,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脸色蜡黄蜡黄的,说话都不利索……只不过到了那个层次的损伤,寻常人想也无益,问也无法,只能装作不知。 甚至,包括张首席本人和实际上划开分山君要害的白总管,虽然精神都还好,但所有人也都能察觉到他二人的形容憔悴,也明显是吃了亏的。 最后算起来,三十多个头领,折损了两个,伤了七八个。 而士卒也差不多,算上之前那场遭遇战黜龙军自己收的千把人尸首就地埋葬,三万多人差不多折损减员了三四千,轻伤者不下四五千……但这还不是总体数字,因为白有思的部队之前路上就损失了不少,一时难以计量。 便是之前提前抵达的俘虏、流民,零零散散也有七八千人的离散,也不知道是被困在了落龙滩里,还是不了解这边情况,故意不往登州大营来,逃到他处去了。 至于装备、牲畜,更是丢失损耗的厉害,最后真龙落下的时候,所有牲畜都几乎发疯逃窜,大部分人都选择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再加上分山君被重伤,避海君却无损,从今往后的不确定时间内,东夷与登州之间的这扇门,却是被单向打开了……黜龙帮在登州只能被动防守。 故此,落龙滩这一战,从理性角度来说,似乎确实是黜龙帮棋差一招,所谓战术的两败俱伤,战略的完全失败。 不过,登州大营这里的气氛却远比想象中要好许多。 “差点就杀了那龙!差点就杀了那龙!”一直到今日才从落龙滩回来的刘黑榥胳膊打着木板,不顾浑身污泥,一进来就连连跺脚。“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我越想越可气!” “确实可惜。”早两三日就回来的王振也觉得可惜,只是气性没这位他走前还没冒头的刘大头领来的大罢了。“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一直就不甘心,为什么避海君要护着分山君?他们不是死敌吗?怎么就扑下来了?!” “确实,真要是杀了分山君,取了那龙首回来,咱们再去对付薛常雄跟罗术,怕是能不战而胜,整个河北都降了。”王雄诞也有些感慨。 “其实已经足够好了,重伤分山君一事也足以自傲,便是不能威吓河北,也足以震慑人心。”苏靖方倒是挺乐观。“只把重伤分山君的事迹拿出去,看河北那几家心慌不心慌?“ “要我说,你们这就多想了。”王叔勇倒是豪气。“河北那两家,有没有分山君的脑袋,要不要这个事迹,难道都能跑了咱们手心?” “说的对,关键是有黜龙的门路和把握,有了将八九万人带回来的经历,别人便是不信,也不耽误咱们有这个心气和本事收了他们!”徐师仁也忍不住插嘴。 “现在先不说这个。”张行看了一眼徐师仁,然后忽然插嘴终结了闲谈。“大家都到了,说几个要害事情……还有谁没回来?” “除了被俘的两位,现在没回来的自然只剩一个樊梨花了。”正在对表格的程知理脱口而对。“但她应该没事,不止一处回来的军士告知,她只是在收拢旧部。” “她的副将,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一个家人,此战怕是凶多吉少。”樊豹此时插嘴做了个说明。“她心里熬不过,所以才会如此。” 张行点点头:“情有可原,但还是要回来休整一下……告诉她,反正得有人在落龙滩做收拢、搜寻和防备,她来做也无妨,但得先回来一趟,确保她本人及部属无恙。” “理所应当。”樊豹站起身来,眼窝深陷。“我走一趟,务必交代清楚。” “可以,但等开完会再去。”张行语气依旧平和。“而且樊头领,凡事可一不可二,若是你带不回人,帮里便要军法从事了。” “这是自然。”樊豹紧张起来,再三许诺。“属下绝不是不知机的人,一定将人带回来。” “那就好。”张行也是再三认可,却又看了一眼张十娘,后者本想插句话,硬是憋了回去。 眼见如此,张首席方才继续来言:“两位头领被俘,非战之过,得发使者认认真真讨回来,不管是要钱要粮要兵甲,只要是有认真交换的意思,就都可以计较……除此之外,还要讲清楚,确保贾头领得到妥善治疗才好。” “这是自然,我觉得等这几日落龙滩安生了,可以派登州这里的医生过去探望。”面色蜡黄的雄伯南终于开口。 “若是郦子期那里要不到,可以去找王元德,包括东胜国国主试一试。”钱唐想起什么,稍作提醒。 而众人也继续议论了几句,倒也没什么出奇的,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接着就是部队休整与俘虏的安置。”张行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房敬伯。 房敬伯早有准备,立即起身拱手:“首席放心,秋粮入库,钱粮目前是不缺的,更兼首席早早指挥,准备也算妥当,只有一事……” “说来。” “俘虏和流民中有登州人,自然是就地归乡安置,授田屯田,可若有籍贯在其他地方的,能不能先问问原籍家小还有多少,若是老家已经没人的,或者老家人不多的,就在登州安置……毕竟,这落龙滩一开,总得防备,这也是人力储备,偏偏我们登州最缺人。” “道理是有的,但不行。”张行想了一想,给出答复。“得让人回家才能心安。” “是。” “但是可以提前通知下去,告诉他们可以回家后自己选择,一月内回登州安置就行,因为登州这里人少,怎么跟徐州还有济北比都是宽乡。” “是。” 张行点点头,再去看周围,见无人言语,方才继续来言:“刚刚房头领有一事说的对,从今天开始,登州这里就不是一个后方了,以前的防备东夷跟现在的防备东夷不是一回事……海上陆上,都要有计较。” “陆上就是登州大营这里,海上是大劳山。”程知理赶紧发言,以确保自己的发言权。“只要卡住这两个点,登州就无恙……当然,这管不住郦子期,要是郦子期经历这一回还没死,再带水军过来,就不是登州地方上能阻挡的。” “到时候自然有支援。”张行听出了对方的试探,却没有多做遮掩。“不过水路只卡住大劳山有用吗?琅琊那边,东海那边,一直到淮河都要防备吧?” “那边就要问牛大头领了。”程知理嘿嘿一笑。 “这个没办法的事情,归根到底还是要搞一支水军。”白有思插嘴道。“但也难,尤其是这一次登州的船只都被扣在那里了……” “不光是扣不扣的事情。”程大郎复又提醒道。“水军便是凑起来了……假设这次没被扣,东海的船跟登州的船,还有渤海的船还都能凑到一起,不也是出海就会被郦子期一人给沉了?海上的事情,麻烦着呢!船只是一说,水手是一说,海上作战是一说,顶尖的高手护航是另一说……现在还得考量避海君。至于之前三征时能走水路,不还是落龙滩这里有更强的兵马主力,逼的郦子期他们只能待在落龙滩吗?”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便是白有思也闭上了嘴。 “水军要从长计议,现在只从海岸防守上做计较就行。”张行将水军一事压了下来。 “若暂时不管水军,关键便是登州跟徐州两地放多少兵马了。”徐师仁插嘴道。“现在的情况是,狮子搏兔也应该出全力,咱们再歇一个冬季,便也该对河北动手了……到时候,徐州、登州、济阴、谯郡,要各自留多少兵马?” “问得好。”张行认真道。“接下来肯定要集中主力向北的,大行台那里原本的计划是,四个地方各自有一位总管或者行台指挥坐镇,各自留下三四个营……也就是五六十个营留下来十五六个在河南各处防守,其余尽全力北上……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虚。” “其实……”半躺在那里的高士通犹豫了一下,加入到了会议讨论。“那分山君本是几百年的盘踞了,如今重伤,怕也是经年的算计,更重要的是,那郦子期谋划这件事情,本身不大可能只是为了一时的军事通达……他果真会来攻登州吗?” “攻不攻,咱们都得有防备。”程知理赶紧接过话来,然后顺势将自己的方案抛出。“首席,我的意思是,这四个地方,能不能用之前登州的应急策略……设立戍卫营……戍卫营不用头领亲自管军,装备次一等,不必计划离开本地作战。” “这不就是军屯吗?”刘黑榥大为不解。 “比军屯精锐,要发钱,归根到底军屯是以屯为主,而这个戍卫营是以卫为主。”程大郎认真解释道。“细细准备起来,只是防守的话,战力不比战兵营差的。” 众人思索片刻,也议论了一番,但最终看向了张行。 “不是不行。”张行给出答复。“但丑话要说到前头……等局势改观了,这些戍卫营该撤要撤,该改编要改编,地方上要有心理准备,不能把着不放。” 程知理立即恳切点头:“这是自然。” 而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再愚钝的人也都意识到,程大郎这是要保他的戍卫营。 “钱粮要计算清楚。”张行继续叮嘱。“千万不要一朝缓下来,便没了个计划,弄得穷兵黩武,百姓人人叫苦……那跟大魏朝廷没啥两样。” 这话是警告程知理的,但在场的所有人却几乎一起看向了在门内凳子上坐着旁听的一位,也就是曹铭曹三郎。 倒是曹铭自己,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这种凝视,只是低头而已。 “我晓得厉害。”回过神来,程大郎赶紧拍了胸脯。 “其实短时间内也不必过于忧虑。”张行复又安慰。“登州原本的五个营回来了,也只好在登州休整,也是过完年再说其他的……不过,白总管要配合天王把此次东夷之行的功勋牺牲都统计好,尽快赏罚出来……这次去救援的时间虽短,战事也少,但也要计量清楚。” 雄伯南跟白有思各自点了下头。 其余人也都安静了一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流程是当然的,而且比较繁杂,唯独头领这个层级以上的功勋和安排是要在这里讨论的,也是大部分人更关心的那部分。 “我先说几句……首先,这次出去的五个营,有功无过,尤其是带回了数万万俘虏和流民,算是大功,这次救援也算是胜利,重伤了分山君更是足堪自傲。”张行停顿了一下,下了基调。“而这其中,白总管过关斩将伤龙,王振五百骑突袭东夷南大营,王伏贝作战奋不顾身,程名起管理十万众而不乱,算是有殊勋……便是钱唐、阎庆、马平儿,半路依附的曹铭,降人刘延寿,都有明确的功勋。” 见到众人没有异议表达,张行才继续说道:“对应的,咱们这次救援,最出彩的高士通高大头领与李子达李大头领,还有被俘的贾头领,以及作为我主骑冲阵的秦宝……但最大的功劳却在十三金刚的阵法与登州这里的后勤准备,他们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咱们需要牢记心里。” 众人也没有反对和异议。 而终于,张行说出了众人都一直等待的话:“所以,我准备在年末的时候,推荐王伏贝、程名起两位担任大头领,曹铭、刘延寿充任头领,白总管、王大头领,还有马头领转任大行台,至于钱唐钱头领,暂代贾务根营的残部。” 众人反应不一,但大多数都是精神一振,晓得登州还是自己来做主的程知理更是一时压不住眉眼,倒是真得了最大升迁的王伏贝和程名起,此时反而镇定,至于白有思和雄伯南,也是一个依旧从容,一个依旧面色发黄,显然是早就通了气。 唯一例外的是曹铭,他明显有些惊慌,却不敢插嘴。 “大行台那里,军情部一直缺人,而且这一次白金刚白头领虽然不在这里,可他也提醒了我,要设立一个类似于大理寺或者御史台的地方,所以大行台还会调整,具体人选和直属部的设立,还要大家详细参详,年底在邺城推出来。”张行说着,本能看了眼莽金刚。 在坐人中,几位光头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程知理,而开战之事,是大势所趋,是全帮上下……最起码和河北这里,从大行台到地方上一致的念头。” “既如此,直接来说便是,何必让他们捎带呢?”张行状若醒悟,却也切入主要话题。“全都想尽快开战?” “是。”陈斌肯定的做了答复。“首席在登州时还好,大概是从入冬以来,我们就忽然接到了许多这方面的建议,大行台内部也有些讨论……” “你们几位呢,也动摇了?”张行继续追问。 “是。” “可之前不是说好了过年前不动吗?”张行有些无奈。“是因为白横秋称帝的事情?还是南北两面的事情?” “都有。”陈斌坦诚以对。“秋后不出兵,干捱着,大家本就有些不甘心,这次又遇到这些事情,就更心慌……便是登州的事情,虽然折损了一些兵力和装备,可击伤真龙的结果,大家反而振奋,以至于跃跃欲试起来。” “我还是觉得要耐住性子,沉住气。”张行给出自己的看法。“争天下确实是滚雪球不错,但更要防备自家出乱子,不做好充足准备的话,便是轻易夺下地盘,也不一定能扩展力量……到时候说不得一脚把自己绊倒。况且,这些事情本是意料之中,并没有什么动摇大局的东西……如白横秋,只把巫族人撵出平原,北面山区就不收复了吗?更西面的陇上薛挺不要打吗?至于登州,见识了分山君,就更该知道天高地厚。” 几人面面相觑,然后还是陈斌来言:“那怎么才能算准备妥当呢?首席可有计较?我们也好与大家说清楚,让大家安心。” “有。”张行俨然早有准备。“首先要开一次会,把曹三郎、牛公、冯公,包括余公公、秦宝这些人的身份给定下来,大行台职司也要调整,地方行台也要立起来,地方行政区划也要调整,人事当然也要跟上。” “这是自然。”陈斌正色来言,却又瞟了一眼坐在远端的白有思。“而且这些我们早有准备,首席走登州之前就吩咐下来了……但一些大的人事还要首席来做主,比如白总管来大行台,职司是什么?” 这话问的清楚。 须知道,白三娘之前只是成丹,身份也尴尬,去登州做个后备自然可行,可如今走了一遭东夷,非但成了宗师,还重伤了真龙……过关斩将没几个人看到,但砍真龙的那三剑却是几十个头领一起亲眼目睹……一个要争天下的军事割据势力,内部和奖赏名单什么的更是早就按照首席的意思备齐了。” 李定也默不作声点了下头,不知道是应许了张行的要求还是认可了徐世英的表述。 “除了阅兵,刚刚说了,还要来一次科考和修行者的集体登记,登记在军事情报部里,让阎庆暂署这个,等靖安台立起来以后,再汇报过去……科考允许自荐,谁都能来考,而且要糊名,考律法、策论、表格、文书、刑案、军略,要挑出来就能用。” “可行。” “还要等我走前通过的那十几件事落实下来……” “大部分都已经落实,只是有些事情确实需要时间……” “还有日常工作也不能放,比如强制筑基跟秋后授田,都不能落下。” “这是根本。” “还要举办一次夺陇……”张行点点头,继续来说。 “什么?”前面听着还算顺利的陈斌明显一愣。 “举办一次夺陇,河北人和北地人最喜欢的夺陇。”张行认真道。“各郡都要出一队,各营也要出一队,就在邺城比;河南人不乐意就让他们去比射箭,比跑步;还可以让济阴的女工比纺织;让各地的铁匠比铸剑;乃至于让各营的厨子比炸面团……总之,要把人聚集起来,比试一番,才能开会。” 观风院的三楼这里,一时安静如斯,隔了许久才有人开口。 “张首席的意思是,一定要看到军心士气鼓荡起来,才愿意开会、出兵?”李定认真来问。 “是。”张行语气肯定。 周围人都无话了。 倒是张行,表态完毕,反而赶人了:“诸位,若你们都无事,且去忙碌,往后咱们有的是时候说事,牛公、冯公、曹三郎也是,你们既来邺城,我自然要做个招待,偏偏刚回来,院子里什么都缺,等正午再来喝酒。” 陈、徐、魏等人晓得张行脾气,几个大魏余孽更是早就尴尬,便都赶紧起身离开。 人一走,张行在三楼上看着他们远去,一时失笑:“徐大郎眼巴巴过来,却什么都没说,估计年底还要折腾。” “为什么不现在折腾?”白有思略微不解。 “因为他察觉到我心意已定,就熄了今日说出来的念头。”张行回头来答。“不过他这个人,虽然会回避,会退让,会改弦易辙,却也总能尽力而为,把想做的事情推到自己能推的最后一步……而且,这大半年过来,明显能看到他稳重不少,也开始渐渐晓得大局为重了。” “徐大郎是这般,其余人呢?”白有思若有所思。“比如这么多人想早点动手,若是他们直接在前线搞出事端来,到时候怎么办?” “凉拌。”张行走了回来。“该罚罚,该收收,反正我不打。” “真到那时候,你收的住?”白有思似乎不信。 “这便是小看你家夫君了。”张行昂然以对。“我这个首席也是黜龙帮经历决定的,可不是什么头重脚轻的。” 坐在那里的白有思看了看对方,然后忽然笑了出来。 张行则继续往楼下而去:“去寻秦二跟月娘,多买些东西,午间做招待,三娘来不来?” 白有思笑吟吟起身跟着走了下去。 另一边,一行人离开张行住处,分批散开,其中曹铭与冯无佚、牛河顺理成章回到之前一直待的李定住处。而很快,随着李定也被人喊出门去了,三人愈发尴尬……正午还有时间,却因为身份尴尬不好走动,就在他们犹豫要不要去寻张世昭聊一聊的时候,倒是之前见过的元宝存忽然遣人来请,说要一起叙话。 三人便离开宫城,去了城中一处宅院。 而来到此处后厅,看到刚刚分开的元宝存不说,居然还有一位三人共同的故人,前大魏中书舍人、现在的文书部机要文书封常。 几人见礼完毕,只在圆桌旁落座,毕竟是无国之人,更兼江都一事,还是有些尴尬,唯独那封常,泰然自若,先是主动为众人奉茶,然后便笑吟吟来问:“听元公说,正午的时候首席还要宴请几位?” “是。”冯无佚尴尬少点,勉强笑道。“承蒙张首席看顾。” “如此,我就恭贺几位了,尤其是曹三公子。”封常放下茶壶,朝着猝不及防的曹铭拱手行礼,然后抬起头来,居然带了一丝泪痕。“曹氏可得安了!” 厅中沉默片刻,竟无人驳斥。 过了数息,还是曹铭叹了口气,上前扶住对方:“封文书说的极对,我来到赵郡,见到至亲尚存,心中稍安,而待听到白横秋建制,司马正娶了幼妹,反而醒悟,曹氏要是想求平安,怕是反只有黜龙帮这里最安全了……所以才会劝了牛公,请冯公和李龙头带我们再来一遭。所幸张三郎还是个有担待的,给了我们这些余孽一条路。” 众人各自欷歔,然后一起落座,这个时候,此地主人元宝存接上之前的话叹了口气:“确实,天下之大,反而只有此地最安稳了,原本还有些边角之地……譬如北地、南岭,现在看也是无稽。” “不错,一来,谁也不能保证那些边角地会不会要利用曹氏的名头;二来,现在的局势过去,边角地也存不了许久。”冯无佚捻须感叹。 这一次,一直沉默寡言的牛河也点头应和:“确实,黜龙帮如今是得了大气运的,斩龙一事就能看出来,边角地方是挡不住的。” “不过,我还是有些忧虑。”就在这时,曹铭忽然开口。“一来,黜龙帮本身能长久与否?须知那白氏、司马氏威势也不能小觑;二来,张三郎气度不凡,愿意接纳我们,黜龙帮里的其余人又如何?咱们到底是寄人篱下,谁也不敢得罪的。” 此言一出,几人都有些不安。 倒还是封常,当场失笑:“曹三公子多虑了……前者,不是我们能定的,真有那一日,就再说吧;后者,我倒是在邺城多呆了几日,察觉到一些事情,这黜龙帮里,张首席的权威倒是堪称说一不二,没人可以动摇。” “怎么会呢?”曹铭似乎不信。“便是李枢去了,这么多行台跟龙头,都是有兵的,说是诸侯也无妨,而大行台这里,他张首席反而少参与庶务,都是几个副指挥自行其是,时间一久,未必妥当吧?” “曹三公子,不是那么算的。”封常幽幽一叹。“几位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好了,帮内许多诸侯,各分其类……一则,如雄伯南雄天王,是个真讲义气的,处事为公,这种人,谁都当做依靠,张首席自然也可以。” 除了牛河委实不清楚外,几人都来颔首,俨然大部分人都认可。 “二则,如王叔勇、牛达、程知理,包括陈斌陈总管,这是他张首席自家的亲信、嫡系。 “三则,如魏玄定魏龙头,马上要上任的伍惊风伍大郎,前者没有自己的根基,后者是降人,只能如你我这般依附张首席。 “四则,须有野心、根基者,方有资格挑战张首席,这就又去了单通海与柴孝和两位龙头……” “你且住。”听到这里,原本听得入迷的元宝存忽然出言打断对方。“封文书,柴孝和确实如此,单通海单大郎非但实力强横,堪称帮内第一大诸侯,又素来与首席不睦,怎么也列入其中?” “元公,且不说你说的对不对,便是都对,也没有道理的。”封常也不卖关子,直接点出关键。“我只问你,单通海的根基山头在哪里?” “自然是济阴行台!” “济水上游之地作为建帮之初的根基,其中出身的头领占据了帮内要害军权、治权之外又内里相互勾连,确实是对张首席威胁最大的一个山头,那敢问这个行台除掉张首席本人,谁才是第一要害人物?”封常微笑反问。“果真是单大郎?” 元宝存被这么一问,自然心虚,想了一想,试探来问:“你是说,这个山头其实是单大郎、徐大郎、王五郎三位平分的?” “不是。”封常放声一叹,连连捻须摇头。“所以我才服气张首席的手段……世人都以为单大郎是这个山头最需要警惕的,实际上这个山头真正能威胁张首席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徐世英徐大郎……徐大郎的年龄摆在那里,天赋摆在那里,更重要的是,其人身段柔软,能屈能伸,如单大郎那个执拗做派,反而不能团结人心,王五郎又过于单纯,所以,河南之地,只是徐大郎一人而已,却被张首席黑虎掏心,直接将他本人驯的服服帖帖。反倒是单大郎那个做派与身份,更像是首席刻意摆出来,算是驯服徐大郎的手段罢了。” 众人目瞪口呆,连牛河等懵住了。 “类似的,河北这个地方,还有一个窦立德窦龙头算是有资本和能耐,算是能得人心,可是却被张首席从他最内里下手,用他一心一意丰满羽翼的执念,反过来收拢了他的妻女亲信……让窦龙头不知不觉就被拿捏住了。”封常还在摇头感慨,宛若摇摇晃晃一般。“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李定李龙头,但李龙头是自家看不到大势,等他入帮的时候,已经晚了,就不提了。” 厅中鸦雀无声。 同一时间的邺城街道中,张行跟白有思终于寻到了秦宝和月娘,说明情况后,却惹得月娘不满起来。 “我又不是厨子,还要给这个那个做饭的。”月娘摇头晃脑,头上崭新的红头绳甩的乱飞,身后秦宝抱着一个大箩筐,里面堆满了杂物,却没几个厨料。 张行果然中计,直接来问:“红头绳多少钱?” “二尺十文钱。”意识到对方注意过来后,月娘昂首挺胸,自得一时,并指向了一侧一条巷子。“那边全是卖首饰的,好便宜的,可惜我没钱,只扯了二尺红头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二郎发俸禄?” 秦宝见到妻子活泼如少年,心中反而松快,白有思也要调笑。 孰料,张行扔下几人,直接往那边走了几步,探头去看巷口,看了几眼,终于回头来笑:“其实,真是此时出兵,河北也只在囊中了……但还是不妨再等一等,等腊月再说。” 白有思愣了一下,秦宝也有些发懵。 倒是月娘,居然第一个醒悟,继而不屑:“若是等腊月,红头绳必然涨价的,你拿这东西价钱来断民生经济,到时候要闹笑话。” ps:感谢slyshen老爷的又一盟,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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