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贵在坚持,第二天容晴照旧将书箱整理出来,吃完早饭就准备再去一趟藏书楼。因着不用随同郭夫子去小郡主那里授课,她也可以早点儿到那里早一点开始工作。 这一回她打算一整天都消磨在那里,所以出门前就和蕊儿说好了,午膳在书院的食堂解决,晚膳再回来王府用。 蕊儿道了声“奴婢晓得了。”又道,“昨儿奴婢忘了同先生说,王爷新下了道令,把王府的宵禁提前了半个时辰。” “哦?”容晴看向蕊儿,也不急着走了,“是所有人都得按照这个宵禁时辰么?” “是啊,连主子们都是这个规矩呢。”蕊儿眼中也有疑惑,但王爷的命令在这王府之中就是最大的,就算是疑惑,那也得乖乖遵守,“而且听管事嬷嬷说,到时候全睢城都是这个规矩,要是有人敢明知故犯,可是得直接去州府那挨板子呢。” 睢城的夜生活挺丰富的,把宵禁时间提前一小时,只怕不少铺子要提前关门了。容晴与宁王也就打过几个照面,对他也并不熟悉,所以也想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命令是怎么想的,只知道会有不少商户以及百姓心生不满。不过,在这阶层分明的社会里,纵是有不满,也只能让底层人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了。 “我记住了,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晚上约出去玩闹,宵禁就算提前了也与我无碍。”容晴笑着摇摇头,“我去书院了,晚上再见。” “先生慢走。”蕊儿在后面注视着容晴的背影,侧身福礼。 虽然王府里有多的马车可以供先生们使用,可是容晴已经习惯了走路,也就不专门找来马车坐了。 她走的是稍微有些曲折的巷路,图的就是一个清净,尽管没有大路那么宽,但马车也可以勉强通过。 青天白日之下,她即使是一个女子,也很少会有贼人敢直接对她做些不法之事。一来她并非豆蔻少女,快到中年,眼尾嘴角都开始长细纹了。二来睢城的治安很好,容晴待的这几年也从没听说过什么白日当街行凶的事。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径国上下对读书人极为尊敬,她书院先生的打扮无形中也给她不少方便。宵小之辈也是会审时度势的,主动招惹读书人,这样的麻烦他们不想沾上。 她自己也不会傻到去钻那种一人通行的小巷子,所以独身一人走在巷子里,还有闲心看看周围的景色。这个时候,巷子里的人家多是妇人孩子留着,因此两旁的门都是紧紧闭着的。容晴敏锐的耳朵还能辨别出一些漏出来的读书声和捣衣声。 容晴欣然地走在石板路上,两边院墙里探出来的各式枝叶搭出一片树荫,不论是灼灼夏日还是雨雪天气,都给了行人无意中温柔的荫庇。墙上还长了大片的爬山虎,干枯褐色的枝叶上今年又新覆盖了一层绿色,风动时轻轻摇摆。 她最喜欢的一条巷子离槐花巷很近,名为停雨巷。曾经这里住过一个大书法家,所以极有名气,现在住在这个巷子里的也多是书香人家。应当是这些人家都喜欢花草,院墙外也有好好打理过一番。甚至特意在对门两堵墙上搭了架子,种了藤萝出来。墙角也摆了不少的绿植,甚至还有钻墙而出的,合欢花树。粗壮的树干上挂着用破陶器盛起来的兰花。 细小到看不出花形的花散发出熏人的香气,引得很多白色的小蝴蝶在巷中飞舞。有时候一两只蜂悬停着出现在容晴的视野中。还记得去年入秋时分,这里甚至会有那种足有巴掌大的有着暗沉蓝绿色花纹的蝴蝶。 从最后一条巷子中钻出来回到大路上,沿着墙没走一会就到了书院的侧门。 侧门的守卫都识得她,也没检查腰牌,打了声招呼便让她进去了。 三层楼上,老先生还是老样子,低着头看书。近视的厉害,以至于老花也拯救不了。 脊背弓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布满褶皱的脸几乎要贴在书本上。 “卧鱼先生安好。”容晴作了个揖。 “今日来得可早啊。”老先生的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慢吞吞地说道。 “谨遵夫子教诲,读书之事一日不敢懈怠。”容晴恭恭敬敬地回答。 在书院待过一段时间,就连说话做事都不自觉带上了他们的习惯。这在以前,是她万万没想过的。 “嗯——”老先生鼻子拖长了调,“那三层楼的规矩,余先生可也别轻易忘了。要翻动什么古本,还请告知老夫一声。”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了些。 容晴听得有些懵了,我动什么了我? 一想到这整整一层楼的珍贵书籍,有些锅可不敢乱背。 容晴哪里敢应声,于是就问,“晚辈向来爱书心切,可也明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既然知道规矩,哪里敢做出什么唐突之举。卧鱼先生话里的意思,我有些不明白,还请先生再指教晚辈一番?” 老先生上下打量着容晴,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但昨天的事,实在蹊跷的紧。若说容晴真的干了什么,他也是不太信的。可当时就只有他们两人罢了。 “这是你昨日借的书,相比你今天还是要接着看的,老夫放在那儿了,你留了名儿就去老地方罢。”老先生抬起下巴示意容晴转头看向左边。面对容晴的反问,却是退了一步。 果然,昨日借的两本图志被放在了木质托盘上。 看来,老先生也心有疑虑,才故意诈一诈容晴的,这会儿更是要看着容晴的举动,以免再有昨天的疏漏。 “是,多谢卧鱼先生。”捧了托盘,容晴刚走一步,便又停住了。“可否告知余某,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先生对某如此不满。” 卧鱼先生,在书院可算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他教书的本事不高,但学问做的很好,这点就足以让书院弟子崇敬。说话之前,容晴也有犹豫过,怕得罪对方。但转念一想,这事还是当面问清楚的好,不然稀里糊涂着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万一以后因此有了麻烦才是得不偿失。 再说,郭夫子目前也对她比较信任,她也不是没有个依靠。这样想着,容晴便直接问了。 “你昨日,可曾到过你身后的那些书架?”老先生凑近了容晴,似是要确认她脸上每个细微的神情变化。 容晴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背后的书架,那里分门别类摆满了一套套书,都有专门的书盒盛着,平日里更是有专人清理,连点灰尘都没有。 “不曾到过。”容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也确实如此。 她要取的书是图志,怎么会跑到游记的书架上,动那里的书呢? “那里的书怎么了?”容晴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问那么多干什么,既然不是你做的。”老先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容晴悻悻然闭上了嘴。这也跟她早年的习惯有关……当初她跟在剑主身边,有事没事就想找点话题聊聊。不管对剑主而言多白痴多无聊的问题,对方都会回答。这也导致了她下意识认为有点熟的人都会像剑主一样对她知无不言的。 顿了一会儿,老先生还是回答了容晴的问题,“是甘道人的《搜神游记》,仅此一本的珍品啊,居然被卷的不成样子。”这般说着,老先生心里又是一阵伤心恼火。 容晴听完也感同身受地想着,什么人呐这是。 有些人是有卷着书看的习惯,可有些古籍翻一页都是小心翼翼,被卷久了,只怕要留下挺深的痕迹了。 无怪乎老先生不悦成这样。 心里又是感动老先生对她的信任,容晴也不敢多嘴了,乖乖地将托盘捧着,一路那是目不斜视。一直走到昨天的位置上,她才放下托盘,将书箱打开。 展开笔帘,取出常用的一支笔,再将墨条砚台等物摆好。这里的清水就放了一竹筒在案几脚边,只有磨墨的时候才取上来一点,免得不慎将水撒开,沾湿了书籍。 这一切的准备都极有仪式感,待一切就绪后,容晴习惯性地用笔杆尾部搔了搔鬓角,才开始动笔。 因为今日要在这里杀上一整天的时间,容晴足足带了五十张纸笺。有了经验的她,在处理这些的时候,效率也快上许多。 只是因为新带来的纸笺其出处的成书时间与昨日的那些已有两三百年的间隔,所以还要换一本对应时间的图志。当然,这回容晴保证还书借书都是在老先生眼皮底下完成的,免得再有什么说不清的事情。 容晴对着这莫名的事件,当然是有所怀疑的,而且步调很一致的跟普通人一样想到了鬼神之说。只不过,比起鬼神之力,她还是更害怕那种被窥伺的感觉。那种墙缝、桌缝、窗缝里藏着一双眼睛……容晴觉得后背都发麻了。 深呼吸,再长长吐出一口气,她不愿多想,一边不出声地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一边还是寻思着,这莫非是来了个偷儿……? 偷看书的偷书贼?倒也风雅,容晴失笑。 日头不知不觉中已在天幕上换了个角度。 胃部也定时传来了饥饿的提醒。 容晴正打算写完最后一行字就停笔,这时,整栋楼晃了一晃,一滴墨点掉落在纸上。 ? 她茫然抬起头,皱起了眉。刚刚是地震了? 好似是回应她的想法,整座楼又开始左右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不过是数息时间,随着晃动停止,容晴只听见胸腔内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她松开握笔的手,才发觉掌心已是潮湿一片,原本僵住不敢动的身体猛地站了起来,往外跑去。 “地龙翻身了。”容晴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人大声的呼喊。 “先生!”容晴顿住了脚步。 老先生就平时就坐在楼梯口进门的地方。此刻却是整个人歪倒在案几上。 她连忙拉起了老先生,粗略看去对方身上也没有什么出血痕迹,可是就怕他磕碰到哪里了。不敢多呆,半拖半拽的把他带下了楼。 握着楼梯把手的手一直在颤抖。她已经是一个凡人了。在俗世待了八年多,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她会死。这个死,除了她能接受的老死之外,还包括了她不能接受的被砸死。 藏书楼是很坚固没错,经历了地震也没塌,但现在不塌,并不代表不会塌。或许就在下一秒! 容晴拽着老先生歪歪扭扭地下了楼,也不知道老先生碰到哪了,眼睛半垂着,却没什么动静。她脚下是一步都不敢停,哪里敢停,似乎背后就有死亡在跟随,哪里敢停! 容晴一步跨出了门槛,老先生的脚在门槛上别了一下,她也顾不上了,又往前跑了几步到了空地上,才敢稍微歇一歇。 “先生……”容晴喘着气,咽了下口水润了润干的不行的嗓子,“怎么样了?” 老先生好似回过神了,却喃喃着,“径国大难了。”他一把抓住容晴的手臂,她都不知道老先生的手劲居然这么大,“这里,这里五百年没地龙翻身了啊。一定是别处,别的州。”老先生脸上浮出了痛苦的神色,他身体上的疼痛都不打紧,可是看着视线所及,震翻在地的花草,砖头,还有远处不时传来的尖叫哭喊声音,他更心痛的是视线里看不到的那些人,“怕是不知道多少城的百姓,都没了啊。” “都没了。”老先生不停摇着头。 容晴看着老人眼中聚起了泪,干瘪的眼角却是盛不住让那泪水划过脸庞,滴落在地上晕开。 剧烈运动后的身体还在不停地发着汗,可暂时脱离危险冷静下来的容晴,听着老先生说的话,心慢慢沉了下来。 “地龙翻身乃是天灾,非我等人力可改,还请先生节哀。”她不忍心见老人家这般,此时也只能尽力安慰他,“王府、州府都会出力的,朝廷那边更不会坐视不管。先生先保重自个儿……” 容晴并没料到,这并不是一个她想当然认为的天灾,而是一次极响的警钟。警钟敲响了……若是等闲视之,便是万劫不复之开端。 睢城一路往北走,是汜州。汜州北部有一座小城。今日地龙翻身之前,它默默无闻,今日地龙翻身之后,它也从此失去了名字。 只需要几息,就足以让一个热闹的小城从此寂静,就连鸟兽的声音都消失了。一道深深长长的地缝,横贯了整个小城,将城切成了两半,甚至不断蔓延向前。 一个女人,身材曼妙,云鬓上别着个鬼面具。她的眼中甚是无情,一路上遇到的残肢血肉就仿佛破砖一样不值得她动容。她手里牵着只猴子。猴子身上穿着小孩衣服,脑袋上顶着个虎头帽子。 女人一路牵着猴子来到地缝前,看着一人一猴速度不快,可几乎是眨眼,就掠过了一地破败。 女人松了血红的长绳,轻轻踢了一脚猴子。小猴子很聪明,纵身一跃就进入了地缝中。 猴脸上长了一张人类的笑脸,这笑似是永远凝固住的,微笑,亦或是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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