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铃铛在厨房做好蟹粉狮子头一碟,香酥鸭半只,顺手炒个脆爽青菜,烫一壶松子酒,亲自端去三层楼。 路过小院时,君不白朝她打招呼,苏铃铛飞去一个白眼,径直上楼。 三层楼屋梁上,庄梦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两只蝴蝶扑着渐渐退去的天光。 苏铃铛刚踏上楼层,闻见饭香,庄梦行翻然起身,连打两个哈欠,端坐在屋梁上,用手将香味扫进鼻腔中,陶醉道:“果然还是我家铃铛亲自做的饭菜闻着香。” 原本感激庄梦行涉险去救君不白,以温柔相待,庄梦行一句我家铃铛,苏铃铛原形毕露,情绪上来,脸色一沉,将木托摔向桌面,怒声道:“还不如给狗吃呢。” 庄梦行眼疾手快,一个闪身,从梁上跃下,飞身上前,单手接住托盘,安稳放在桌面,菜汤一点没洒,叹息道:“这么好的饭菜怎么舍得给狗吃,我还没吃呢,摔坏了多可惜。” 怕苏铃铛再发难,庄梦行用脚扯过长凳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双银筷擦亮,一只手往嘴里扒菜,一手倒酒,吃得满心陶醉,还不忘空出嘴称赞苏铃铛的手艺。 苏铃铛做饭的手艺扬州一绝,厨子最喜欢的就是食客称赞自己的饭菜好吃,庄梦行几句称赞,苏铃铛气消去许多,心中还是担心君不白惹上什么麻烦,开口问道:“你今天去青云观遇见什么陌生面孔没。” 庄梦行舔完一根鸭腿,用手中半盏温热的松子酒润净嗓子,仰头开口道,“遇见白石道人和中原乌家的年轻一辈,这两位都归属长安奇门十二生,还有一男一女,只是远观,没能看清来历。” 长安奇门十二生从没有四位同出长安的先例,苏铃铛眼中有光,寒气渗人,“奇门十二生来了四位!” 苏铃铛脾气上来的时候,神鬼也要退避的。庄梦行慌忙端起狮子头的碗,筷子也不用,嘬一口汤,用嘴咬下半颗狮子头在嘴里嚼,点头回应。 按捺不住去归农山庄找朱三槐算账的冲动,苏铃铛握掌成拳,手腕间铃铛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归农山庄,居然敢拉天下楼淌这趟浑水。” 庄梦行吞完狮子头,用松子酒缓缓,开口安抚道:“长安那几位没占什么便宜,姓乌的中了我的庄生梦蝶,一时半会不会恢复,与叶仙子缠斗的那两位,一个负伤,一个跑了,白石道人跟你弟弟过了几招,应该是认出他的师承,刀皇和剑神的名头他也要忌惮些的,不然也不会将沈清澜留下。” 苏铃铛穿过庄梦行身旁,几步走到窗前,窗子一直未关,街上叫卖声不歇, 苏铃铛轻拍双掌,两手腕间的铃铛撞在一起。双手铃铛同响,说明楼主要出门。 纠缠苏铃铛多年,从她的细微神情中,庄梦行已猜出她要去哪。提起盛松子酒的酒壶起身追随,被苏铃铛的眼神喝止。 苏铃铛扭头,庄重地叮嘱道:“你帮我盯着我弟弟和叶仙子,别再让他们惹上事端。整个楼里,我只信你。” 整个楼,我只信你,庄梦行以为自己喝醉了,扑散酒意,回味苏铃铛这句听着顺耳又极致温柔的话。 苏铃铛已跃下窗沿,在屋檐上疾行。身形渐行渐远,庄梦行望着她的背影叹声道,“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庄梦行饮完整壶松子酒,握着酒壶把玩,苏铃铛要去的是归农山庄扬州分舵。他不能去,摇动纸扇,放飞扇中一只蝴蝶,然后转过身,收拾好桌上的狼藉,下楼去盯梢君不白和叶仙子。 归农山庄扬州分舵是一座半山建的菜园子,供给扬州大半个城的鲜蔬瓜果。山上放养很多山猪,山猪吃得都是老山参、野灵芝一类的稀罕物,长得肥头大耳,憨态十足,山猪长得好,产得肥料也足,整个菜园子也因此长势极好。 朱三槐从青云观被人抬回来,没去医馆,路上将青云观的事飞鸽传书给庄主百晓生。然后自己拖着半残的身躯上山,半山腰有一间草庐,药味很浓,草庐的主人叫李归农,是种地的好手,也是前任庄主,庄主百晓生的亲叔父。 李归农已过花甲之年,头发花白,留着山羊胡子,精气神却如壮年,一身粗布打扮,草鞋一双,带着草帽,坐在一截树桩上碾着草药,枯瘦的手将碾成粉的草药随手洒在身前的土地上,人要医治,土地也要医治。 朱三槐推开柴门,一瘸一拐走进来。 李归农抬头,将他的身影收入眼中,笑道:“这又是在哪惹了祸端。” 李归农脾气和善,没有任何架子。 朱三槐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来这,轻车熟路,抄起草庐一旁放置的铁铲,撑着身子,走到李归农撒过草药的土地前,用铁铲挖坑,小声回道:“庄主交代的差事给办砸了。” 庄外的事,李归农不管,他只管种地,李归农眉头微皱,片刻舒展,从地上捡起一捧活血的草药,在药碾子中碾成渣,洒在朱三槐挖出土推上,叮嘱道:“记得坑挖深一点,露出头就行,那药也和得匀实些,不然药效会打折扣。” 朱三槐只顾挖坑,土质松软,挖出水缸大小的坑口,已经到他半腰。 李归农冷不丁说道:“那小子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扬州?” 李归农是庄主的叔父,整个山庄只有他会喊庄主小子。但李归农只关心庄稼收成,很少提及庄主,他突然问到庄主,说明对此次长安的事情还是传入他耳中。临行前,庄主交代过,长安的事最好少讲给李归农听。 朱三槐停下挖土,仰视李归农,想着说辞,嘿嘿一笑,搪塞道:“庄主的行程我们怎么能知道,这次的事也是罗老太太单方面发的飞鸽传书,我们按信办事。” 李归农哦了一声,不在追究。 朱三槐闷声挖坑,一盏茶功夫挖好一人深的坑,又将一旁的药渣和土和好,铺一半在坑底,自己爬进坑中,自己埋自己。埋到胸口位置,实在难以持续,在坑中求道:“您老给添几铲子土呗。” 李归农放下药撵,慢悠悠起身,接过铁铲,一铲子一铲子地往坑里填土,土一直将朱三槐盖住,露出圆圆的脑袋在坑外,李归农用穿草鞋的脚将坑上的土踩实。 李归农不是武夫,常年种地,浸淫其中,窥得自然之道,以凡夫身份入了化物境,任何土地在他手中,都会变得肥硕,种什么产量都比别人高,甚至活物被他种在土里,也会活蹦乱跳,比常人更健硕。 “过两个时辰就行了。”李归农埋好土,提着铁铲走回草庐,随后将铁铲放在墙角,又从草庐中拿一捧草药出来,坐木桩前碾着草药。 朱三槐一颗头在地上晃动,像刚长出的萝卜。人埋在土里很是难受,气血不畅,一心想喝水,又不能差遣李归农去。用足力气吹响口哨,一只黑背猪仔叼来一个香瓜滚到嘴边,香瓜一口的大小,水头足,最解渴,朱三槐不嫌脏,一口吸入嘴中,嚼几下,汁水灌满口腔,香瓜下肚,调动周深气血,早些时候被乌金撞断的肋骨酥酥痒痒的,有新肉在长。 山底,阡陌纵横,苏铃铛登山,杀意满怀。 归农山庄守山的农户大都见过苏铃铛,也不阻拦,甚至行礼问好。只有几个愣头青会拿起草叉、锄头等农具阻拦,也被年长的农户喝退。 “苏楼主今日怎么有空上山来了?”一个田间除草的农户问道。 另一个浇水的农户附和:“是不是楼里又要出新菜,苏楼主来找食材啊!” 苏铃铛上山是找朱三槐,对这些农户并无恶意,收敛杀意,问道,“你们庄主呢?” 除草的农户望一眼山顶,欲言又止,庄主被人抬上山时,他正巧看见,庄主前脚上山,苏楼主后脚就来,这常年不来一趟的主,在这节骨眼上山,来者不善。 浇水的农户大大咧咧,用水瓢指向半山腰的草庐,“庄主大概是去了草庐那。” 浇水农户想的是草庐有李归农镇守,苏楼主也不会太随性而为。 告别二人,苏铃铛借轻功上山,缩地成寸,顷刻间已至草庐。 李归农见苏铃铛在篱笆墙外现身,停下手中活计,坐直身子等她走进,心中却慌乱不堪,那个混世魔王的弟子,能不见最好不见。 李归农端起长辈架子,故作镇定道:“小铃铛今日怎么上山来了,是不是你师父来扬州了?” 李归农在草庐,苏铃铛多大的火气,都要收敛一些,环顾草庐,见迎风摇摆的朱三槐长在地上,量他也不会逃,颔首作揖,“李爷爷安好,师父她已经隐居五味林了,我今日是前来是找朱庄主的。” 李归农眼珠一转,不是来找自己,那就趁早离开,开口道:“既然是找朱庄主的,那我这老骨头也回避一下。” 李归农不管江湖事,长安的事,他定然会感兴趣,苏铃铛拐弯抹角道:“今日前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向朱庄主打听打听长安奇门十二生的事。” “奇门十二生?”李归农眉头拧成麻绳,一丝寒意扫过朱三槐。 不问朝堂事,不问江湖事,但是奇门十二生他最熟悉不过,当年被追杀,也是他们,直属女帝的奇门十二生,天下楼跟长安没太大交集,今日她突然上山,开口便是奇门十二生的事,说明奇门十二生来了扬州。 “三槐,奇门十二生来扬州了!”这个多年种地的老者此刻也露出王者气息,细长眸子有着星空一样的深邃。 朱三槐埋在土里,上下不能,含糊道:“庄主信上说,长安摘星楼上那位算出沈家小姐与女帝命格相似,要接她进宫,当年您跟庄主受过沈家的恩惠,庄主也是念及旧恩,想帮沈家逃过此劫,才命我们假意掳走沈小姐,等风头过了,再造成病死的假象,长安自然也会放过沈家。” 李归农垂下眸子,当年兵变历历在目,往事不堪回首,低声道:“当年确实受过沈家恩惠,能帮沈家逃过此劫,也是还了恩情。” 苏铃铛一旁抱怨道:“老爷子,这报恩归报恩,但也不能拉我们天下楼下水啊。” 想起苏柔,李归农还是胆怵,头转向朱三槐,“这里还有天下楼的事?” 朱三槐吞咽口水,小声道:“庄主怕归农山庄跟长安作对,被长安知晓,到时候难以保全。所以找了前任苏楼主的儿子君不白来扬州带沈小姐去苏州天下楼躲避风头。” 苏柔的儿子,李归农吹胡子瞪眼,厉声道:“混账,长安不好惹,这苏柔就好惹了,他是忘了那条腿怎么断的了!” 苏铃铛差点笑出声来,百晓生的那条腿是师父打断的。 李归农撒完气,趾高气扬的神态也收敛不少,自家子侄,这烂摊子自己也要收拾,搓手试探道,“小铃铛啊,你看看,都是老头我疏于管教了,待会我就修书一封,让那小子来扬州见我。拉你们天下楼下水的事,老夫在这给你赔个不是,之后若是长安再找事,尽管提我归农山庄就行,若是不解气,你再提个要求,归农山庄能做到的,老夫一定满足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归农拉下老脸,苏铃铛不会不给情面,既然他承诺之后长安的事统统推给归农山庄,自己弟弟那,耳提面命一番,让他知道利害关系,也好过替人挡刀子。轻咳一声,清亮嗓子,开口道:“既然您老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退一步,拉天下楼下水的事下不为例,不过这次的事你们归农山庄得补偿我。” 气不能撒,敲点竹杠是必须的。 李归农在苏铃铛身上看到苏柔的影子,自觉不妙。 “从明日起每日送两筐最新鲜的果蔬到天下楼,还有半扇猪肉,肉要这山上散养的,若不是,后果自己掂量,还有就是天下楼不会给钱,到什么时候我气消了,再说给钱的事 。” 苏铃铛已经手下留情,若是苏柔在,这整个山搬空都不会满足。李归农点头答应。 埋在地里的朱三槐面如死灰,却又无可奈何。果蔬好说,可是猪肉,还要山上散养的,那都是干爹的骨血。此刻只想苏铃铛再添点土,索性将自己活埋在此地算了。 苏铃铛敲完竹杠,解气不少,回家再敲打下君不白,少掺和朝堂的事。 有人欢喜有人愁。 苏铃铛辞别李归农,飞身从半山一直掠到山脚,一路铃铛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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