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天下楼小院后门出门右转,走上百余步,有一条巷子。巷子卖各种果蔬肉类,还有一些山珍野味。 傍着天下楼,每日归农山庄将最上等的果蔬送往天下楼后,会在巷子口将次等一些的果蔬低价卖给摊贩,摊贩也会从别的农户猎户那收取品相上乘的果蔬肉类,维持生计。但归农山庄的果蔬,从天微亮时送来,一个时辰内,就会被城南各家的厨房采买瓜分干净。 临着天下楼的金子招牌,旁的肉菜也不愁卖,城东、城北、城南的住户每日也会来,顺便从农户那打听些天下楼最近时兴的菜谱和一些未听闻的江湖秘闻。 临近晌午,天光刺眼,果蔬失去水分,干巴成团,肉类也有些许异味散出。巷子口有摊贩集资修建的甜水井,卖菜的摊贩会在此时依次取水,淋撒在果蔬上,再维持一段品相。卖肉的摊贩会打一桶干净甜水,将肉洗净,晾在甜水井口,水井阴凉透风,晾个把时辰,肉质不腐不坏。 一辆雕花马车停在巷子口,车前两匹西域重金买来的大宛良驹骨架宽厚,毛发纯亮,在天光下染出丝绸般的血红色。车身取自南疆雨林的香叶檀木,经江南能工巧匠之后,浑然天成。檀木木质密实,在多雨的江南,下雨时节,不会有半点水汽渗入车内,盛夏天光最胜时,车内依旧凉爽透风。 车帘和窗帘子来自姜家绸庄最上等的云锦,巴掌大小一块,就够巷子的菜农勒紧裤腰,省吃俭用,风雨无歇卖上十年果蔬得来的银钱。 马车和大宛良驹身上有青铜模样的大鱼漆纹,整个江南,唯有沈家用此图案。 老丈挑开车帘,巷子气味混杂,用香帕掩住口鼻,眉头微皱,身上最上等的丝绸得不到舒展,褶皱成团,如他眼角的沟壑一般。老丈四十年前从亲爹手中接过沈府管家一任,如今也有四十年光景,在沈家,除沈家家主,他的话也是有一定分量。 沈家请人,多数是差门房将沈家拜帖送到,等着便好,自然会有人求上门。 今日老丈亲自出门,因为事关小姐,马虎不得。 马夫伸手去扶老丈,被他无情打落,老丈嫌弃马夫握缰绳的手一股马粪味,往日有二等丫鬟伺候,哪个不是香酥入骨,绵如锦缎。马夫自知身份不够,跳下马车,去车后将脚凳取来。老丈在脚凳上迟迟不肯落地。地上污水成河,菜梗烂叶被踩踏成泥浆,无一处好地落脚。自己脚上那双靴子,也是纹银二十两的上等货,一旦踩下,只会甩手丢弃。 迟疑片刻,老丈咬牙落在地上,脚下踩到一根菜叶,身子滑向甜水井。马夫不敢去扶,眼睁睁看老丈滑至水井旁,将井上的辘轳撞开,辘轳咕噜响动,木桶带着麻绳坠下,溅起水花,湿了老丈的衣裳。 摊贩哄堂大笑,老丈扶稳井沿,恶狠狠回瞪马夫一眼,责怪他为何不扶自己,马夫有苦难言。 老丈重整旗鼓,扶墙向前百步走出巷子,天下楼后院门前异常干净。灰瓦白墙,犹如水洗,青石路也是干净无尘。 老丈在墙角撇净鞋底污泥,整整衣容,紧走几步,叩响门环。 天下楼厨房热火朝天,烧火、切墩、煸炒、吆喝声盖住门环响。 老丈等上片刻,吐一口浊气,猛吸一口将腹腔灌满,隔墙喊道:“苏楼主可在,沈家有要事商讨。” 这口气老丈喊完,大半的力气都耗尽,扶墙缓慢坐下,用香帕扇风。这求人之事,着实是艰难。 一只蝴蝶从墙内飞出,落在老丈香帕上。 老丈以为寻常野蝶追香而来,此时有要事在身,心烦意乱,甩开蝴蝶。蝴蝶不怕生,绕着老丈正飞三圈,逆飞三圈,然后飞回院中。 墙里有门栓抬起声,老丈心喜,匆忙起身,在外人面前不能失了沈家的礼数,被人耻笑。 门开半扇,庄梦行探出半个身子,见门外老丈,心惊片刻,他居然亲自来此,开口道:“楼主暂时外出,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后院外人不能进,您要不过些时辰再来。” 庄梦行逐客令下,老丈不能一人回去,将左脚伸进门中,从袖中摸出火漆信件,递上前来:“既然苏楼主不在,不知苏楼主的那位弟弟可在,这是我家家主亲手写的信函,出门前特意嘱咐要交付于他。” 沈家家主沈万鲸三年前已卧床不起,如今亲写密函找苏铃铛的弟弟,庄梦行迟疑片刻,信上确实是沈万鲸的字迹,君不白昨日才来扬州,今日沈家便有人请,事有蹊跷,推脱道:“那位早上便出门了,与四海镖局的林姑娘约了比试,这会还未回来。” 老丈面露狐疑之色,“还未回来,林姑娘来了沈家,我才动身的,这……” 楼主外出,庄梦行代管楼主之事,“许是别的事耽误了,要不您再等些时辰。” 进不得天下楼,老丈也是无奈。撤回左脚,将信件塞回袖中,庄梦行掩上门,飞回三层楼。马车进不来,他又不想再回那条巷子,老丈端坐在门槛上,擦拭额头的汗珠。 有人落在巷子口,老丈抬头去看,笑盈盈张嘴,一杆银质长枪刺来。 刚回三层楼的庄梦行听见惨叫,闪身落在后门外,扇中蝴蝶飞出,掀起掉落的香帕,门外沈家老丈已不见踪影,没闻见半点血腥味。 有人在天下楼外动武,活人凭空消失,庄梦行纸扇轻摇,一只蝴蝶飞向远处。 苏州城南一家甜水摊,卖一种叫水八仙的甜水,食材都是店家去水塘亲自挖取的。掌柜是个寡妇,男人死在战乱,无儿无女,自己一人撑着甜水摊。 紫衣少女取两枚铜板买上一大碗,掌故人心底纯善,听少女说是特意从金陵来买她的甜水,遂多放半勺,又将自己私藏的野山蜜拿出让少女尝鲜。少女这趟扬州之行,淘换到不少心仪的胭脂盒,一边尝着甜水,一边赏玩。 一辆雕花马车疾驰而过,碾起一块细小的石子,石子被弹飞,不偏不倚打落少女手中的胭脂,一只蜘蛛从胭脂盒中爬出。 一根银丝从紫衣少女指尖飞出,牵住疾驰的雕花马车车辙,两匹大宛良驹跟少女角力,被少女生生扯回甜水铺子前,嚷着让马夫赔她的胭脂盒。 马夫之前仗着沈家庇护,路上撞了人,也是撒点碎银子了事。嚣张地扔一锭银子在桌上,转身要走。却被一根丝线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胭脂盒还没赔我呢,就想走啊。”紫衣少女蹲下身子,地上那只蜘蛛爬上她的掌心,少女邪魅一笑,将蜘蛛放在马夫脸上。很久没整人玩了,今日可以玩个痛快。 全身漆黑的蜘蛛在马夫脸上织网,马夫感觉脸在融化,不断喊着姑奶奶饶命。 远处张家酒坊二层楼上,君不白在同叶仙子饮酒,街上吵闹引起他的目光,“那个是姜凡衣身边养蜘蛛的小丫头吧。” 叶仙子起身,走至窗前,在金陵,那丫头总会往有情司跑,两人关系亲密,“她叫蛛儿。” 马夫的喊叫声,在二层楼上都能听见,君不白叹声道:“那马夫惹了她,不脱层皮都很难脱身啊。” 叶仙子并不打算制止,喝一口酒,转回酒桌,“等她玩够了自然就会放了他。” 金陵姜家,家主姜凡衣一生不能踏出院门,四岁时用牵丝成线在墙外捡到一个女婴,女婴眼睛长很像他娘亲,遂留在身边养着。起初姜家谁抱她都哭,只有姜凡衣在时,她会笑。等她到了记事年纪,对姜家人的牵丝成线羡慕非常,但外姓之人不能踏入姜家蚕房,郁闷许久,后偶然望见大雨来前在屋梁上结网的蜘蛛,另辟蹊径,用最好看的胭脂盒去养蜘蛛。 蚕虫吐丝,蜘蛛结网,凭着自身悟性,悟出千丝绕缠手,与姜家的牵丝成线相差无几。 姜凡衣不能踏出姜家,蛛儿成了他的眼睛,每隔断时间便会出门一趟,替他看看外面的世界,带些新奇的玩意回来,给他讲游历所见。久而久之养成好玩的性子,不仅爱玩,更爱捉弄人。 马夫平日伙食不错,喊了一炷香的时辰还能嚎叫几声,蜘蛛在他脸上结出厚厚一层网,马夫感觉自己整张脸被剥离,哀嚎几声,晕死过去。 蛛儿玩腻了,将落地的胭脂盒捧在掌心,敲一声,结网的蜘蛛跳进胭脂盒。拧好胭脂盒起身去喝甜水,甜水已经凉透,闷闷不乐起来。本想再买半碗,瞧见缩在墙角的掌柜,也就此作罢。 一片红叶从头顶飞来,蛛儿虚手一抓,将红叶捏在掌心,望向红叶飞来方向,跃上屋檐。 张家酒坊二层楼,见蛛儿荡进二层楼,君不白朝叶仙子身旁挪去。 “叶姐姐都看见了!”蛛儿嘴甜如蜜,叫叶仙子叫得亲昵。 叶仙子点头。 蛛儿瞧见君不白,绕着桌子打量,眼珠子滴溜溜转。 护夫心切,叶仙子冷声道:“不许捉弄他。” 蛛儿坏笑道:“叶姐姐你还没过门呢,就这么护着他啊。” 叶仙子饮一口酒,吐气如兰,“以后若是还想去有情司找那些红娘要胭脂盒,就安分一些。” 蛛儿哦了一声,乖巧坐回叶仙子身旁,说起女儿家的悄悄话。君不白不好在场,跃出窗子,落在屋檐之上,却见一只蝴蝶从眼前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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