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流入金陵,在外城圈起一块绿洲,绿洲水气温润,引来一群白鹭繁衍生息,每逢春日消寒,几行白鹭扶摇而上,青天白鹭,此间绝景。 从外城入金陵内城,必过白鹭洲。 白鹭洲头酒楼别馆依水而建,行客游人下了楼船,在白鹭洲转歇下榻,递交文牒告身,由府衙城卫确认身份后,方可乘小舟入秦淮内河。 刚入内河便可见一方水榭,水榭灰瓦白墙,极为朴素。门头有匾,上书“神农医馆”四字,有舟车劳顿稍有不适之人路过此地,闻见水榭熬煮的汤药味,也能稍有缓和。 神农医馆坐落此地,城外城内人瞧病都能行个方便。秦淮内河白日里除了夫子庙课闲时乘船游玩的富家子弟外,各家各户都已闭门歇息,唯有神农医馆门前求药之人络绎不绝。 医馆门前,沿街有小贩聚集,各色物品齐全,都是清苦人家讨生活,各家相互帮衬,足足铺出十里有余。 君不白御剑行过白鹭洲,惊起一滩白鹭,白鹭横飞,直冲天际。 怕惊扰他人,君不白按下身形,在一处僻静无人地落下。沿岸柳树成荫,偶然有桂花一树,微风吹皱,盈面桂花香。 神农医馆正门人声不绝,自然不会从正门进入。君不白从小路饶去后门,行出数百步,医馆后门有码头一座,各地搜集的药材统一在此地验收入库。 验收药草的老者年岁已高,禁不住手抖,不能坐诊,分到这等闲差。倚在竹椅上,手捧一壶暖茶,双目紧闭,有药材送来,只需鼻头一嗅,便能分辨药材品阶,从没出过偏差。初验合格,便有伙计复称。伙计瞧着年幼,但也练得双臂有力,寻常两人抬得麻袋,他双手各提一袋,送去管库房的前辈那上称查重。称好重量,再由另一位伙计接过麻袋,伙同药商一同前去后院领银子。 金陵神农医馆,君不白不常来,伙计不认得,以为是误入此地的闲散之人瞧个热闹,也没开口赶人,由他在一旁看着。 闭目养神的老者嗅到一丝熟悉的烟火气,缓缓睁眼,笑呵呵道:“你小子怎么有空来医馆,可是来寻剑神的?” 君不白俯身行礼,笑道:“今日不寻剑神,来寻我舅母。” 老者出身神农谷,自然知道君不白与孙若葳的关系,抬头望一眼天色,又转头瞧向君不白,不紧不慢道:“这时辰小姐正在前堂坐诊,怕是不方便见你。” 君不白客气道:“无妨,寻苏晚也是一样。” 提及苏晚,老者一脸和蔼,神农谷孙子辈的苏晚,可是集万千宠爱一身,笑道:“你啊,来得不巧,晚晚那丫头被小姐带着坐诊呢,若是着急,我差人去通传一声。” 看来今日救不了明月了,君不白摆手道:“不用,我去寻剑神即可。” “剑神就在桃花坞,你可前去寻他。” 老者伸手指向河对岸,河对岸有座酒肆,酒肆前种满桃树,已过时节,既没桃花也没桃子,只能几行绿意尚在的桃树。 君不白作别老者,轻功掠过河面,落在酒肆门前。 已过时节,无人来此饮酒,酒肆无人,只有掌柜一人。掌柜家人挪去对岸内河做些其他营生,等来年桃花开时,才会回来。 剑神苏牧一袭青衫在酒肆饮酒,一壶桃花酿,一碟桃子酥。不能陪娘子女儿,也只有此地能解忧愁。 “掌柜,一壶桃花酿。” 君不白踏入酒肆,喊醒昏昏欲睡的掌柜,径直朝苏牧走去。 掌柜被喊醒,瞧见少年朝剑神走去,心中一惊。二十年前,掌柜曾见过剑神苏牧从金陵城赶去神农谷迎娶医仙孙若葳的盛况,剑河长悬于天际,遮天蔽日,多少江湖人在此地沉剑河底,不再练剑。掌柜心善,生怕少年莽撞,冲撞了剑神之威,忙喊道:“公子,这地方赏景也是绝佳啊。” 掌柜抬袖,指向另一侧靠河位置,与剑神相距甚远。 少年已经落座,掌柜的心提到嗓子眼,若是剑神不悦,一剑斩了少年,这酒肆闹出人命,怕是无人再敢来。 苏牧转头笑道:“掌柜,他是我家外甥,我这酒钱算他的。” 听剑神说少年是自家外甥,掌柜悬着的心落下,细细端详起来,都说外甥像舅,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过,瞧出二人眉眼相似之处,更加心安,满心欢喜去柜台提满一壶桃花酿送去桌上。 掌柜送完酒,缩回柜台,不禁感慨时光飞逝,二十年前还见剑神娶亲,如今他外甥都这般年纪,当真岁月不饶人啊。 苏牧目光柔和,捏一盏桃花酿送去嘴边细品,问道:“怎么有空来医馆?” 君不白提起酒壶,替苏牧重新斟满一盏,笑道:“舅母来金陵小住,还没给她请安,这不今日有空,来请个安。” 苏牧白他一眼,看透他心思,直言道:“明知您舅母清冷惯了,不在意这些礼数,你今日来,怕是有事相求吧。” 君不白嘿嘿一笑,“给舅母请安是真,顺道来找苏晚,让她回趟天下楼。” 苏牧神情一紧,满袖剑意呼之欲出,忙问道:“天下楼出事了!” 天下楼里,苏牧最不放心苏柔,自家妹子率性而为,这些年惹了不少麻烦,都是他暗地里默默收拾,如今她刚回金陵,难免再生事端,遭人寻仇。 再慢些开口,这间酒肆都能被苏牧满袖剑意轰碎,君不白快言快语道:“不是我娘惹了麻烦,晚晚在苏州天下楼结识了个年纪相仿闺中好友,如今人来金陵投奔她,被我娘扣在天下楼烧火,学习规矩,那丫头无依无靠的,看着可怜,想让苏晚去我娘那说个情,换个面房的轻松差事,闲暇时,两人也好结伴游玩。” 苏牧一笑淡然,满袖剑意化为微风抚向河岸,河面一阵涟漪四起,连外城停靠的楼船都被牵出一阵晃动。剑意散去,苏牧笑容满面,说道:“那丫头是叫明月吧,听晚晚讲过,既然是天下楼的人,你娘那我去说就行。” 苏牧爱女心切,苏晚在金陵也没年纪相仿的玩伴,整日在医馆研习医术,虽有父母在旁,但少了同龄人结伴的乐趣,有明月在,也能让她开心许多,自然是欣喜,当即畅饮一盏桃花酿,起身要走。 见苏牧要走,君不白起身拦住,劝道:“您要是找我娘去说,可别说是我传的,我娘那根烧火棍我可受不住。” 君不白比苏牧高上半头,苏牧一掌按在他肩头,笑吟吟道:“你娘这几日被唐盈带着,去有情司找叶逢秋商议你跟叶仙子的婚事事宜,无暇顾及你。” 苏牧说罢,心有所感,一晃眼,自家外甥也到了成婚年纪,不由地远望河对面的神农医馆,当年迎娶夫人的画面好似还在昨日一般。 苏牧一步踏远,身后剑河浮动堤岸杨柳,微风不倦,许久才歇。 有舅舅出面,明月的处境会改善许多,君不白心头一喜,饮下几盏桃花酿,酒中似有三月清风,吹开满堤桃花。 君不白再饮几盏,想着来年三月,带叶仙子一同来此赏桃花,共饮桃花酿。 酒喝尽兴,君不白扔下一锭碎银结了酒钱,学剑神苏牧那般,招来一袖剑河,凌空而去,潇洒自如。 见二人飞走,掌柜的起身去收拾桌子,却见一个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坐在剑神的位置吃桃子酥,巴掌大的桃子酥半个塞在嘴里,腮帮子鼓得活脱脱一个白汤圆。 掌柜迟疑片刻,女娃娃几时来的,自己竟然不知。 女娃娃啃下半个桃子酥,露出两颗奶凶的虎牙,歪头问道:“这桃子酥怎么做的啊,这般好吃。” 女娃娃长得喜人,跟自家的小孙儿一样,多看一眼都能沉沦,又听她夸自己的桃子酥,掌柜的一时来了兴致,扯过条凳坐在女娃娃对面,细细致致说道:“这桃子酥啊可是讲究,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摘下桃花风干撵成粉,用瓦罐封好藏着。然后等到七八月桃子熟,摘下一半桃子蒸熟跟蜂蜜一块酿成果酱,另一半桃子用盐渍成果脯。之后就是和面做饼,用猪油起酥,掺上桃花粉,果脯用刀切成石榴粒大小,跟果酱一起搅拌成馅,桃子饼包好后放入烤窑,用三年以上的桃木去烤制,等桃木的香味烤进饼里,便可大功告成。” 掌柜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独家秘方,从不与人讲过这般仔细,今日不知怎么了,看到女娃娃,尤为亲切。 一身裙装的女子踏江而来,如雪肌肤映着天光,右手提着两条江鱼。江鱼鲜活,在女子手中扑腾不止。 没有一丝胭脂气的女子圣洁无暇,一双大脚踏进酒肆。女娃娃瞧见女子,雀跃喊道:“老宫。” 女子嗓音粗壮,提起手中江鱼柔声道:“爹,今晚炖江鱼。” 不寻常的女子,不寻常的称呼,掌柜错愕,也瞬间释然,十里秦淮,这类事不足为奇。 女娃娃欢呼不止,将整盘桃子酥倒进怀里,跳上女子肩头,横跨而坐,朝掌柜的道别。 女子微微点头,谢过掌柜,二人凭空不见。 有风从江岸吹来,柜台前冲盹的掌柜醒来,酒肆空无一人,似乎方才做了场梦,惹人喜爱的奶团子和一双大脚的女子闯入梦来。 掌柜的起身去收拾桌子,桌上有白衣少年留下的一锭碎银,剑神喝剩的桃花酿,一碟空盘。掌柜一时恍惚,那二人几时走的,自己又是几时睡着做了梦,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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