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龙宗历,新元三十年,夏,七月初一。 黄鸟宝库轩辕峰下,南面平原连绵不绝的修士军帐如蚁筑巢,铺满小半个平原。 青草翠绿,原野宽阔,自北向南,数不清的筑基和练气期两阶修士们异常忙碌。 从天上看,这平原被强人从西南到东北劈出了明确的分界沟壑,据已经在此忙碌多年的修士们说,只三个月前,人妖两众还杀的难舍难分,正是以那条巨大的沟壑为分界线你争我夺。 而现在,整个平原已经没有什么残尸败骨了,该打扫的都被打扫干净,除了某些实在逼仄地方的血脂浓郁,不好清理,这里显然已经被人众修士都占据。 饶是大战已经消停了三个多月,每天刮着的风劲中仍旧有腥燥肃杀之气,靠近南方军帐群最后唯一一处高坡上,八个大型军阵自西到东排列。 仔细看过去,最西面的那方军阵被垒土残垣断壁包裹,颇为突兀,偏偏就在这处看起来残破的地方,内里有个五倍大小的院落模样,周边围绕着十四个小型军帐,便是赤龙门在此地所有的体面了。 此时此刻,中军帐外飘着一些细雨,内中清冷宽阔,椅子排成两列,不下二十个位次井井有条,但其实只有五个位子上有人坐着,另外还有两个赤龙门的英才筑基修士正立在中台两侧,围绕着一位剑眉短须、眸星如电的紫金长袍中年长辈。 “这么说来,你进去感觉过了大半载时光,出来才月余时光?” “是。” “那兵魄各个都有金丹之力?” “是。” “你打算如何安排它们?” “留给元心一头,交给门里一头。” “那三样灵物可否让你这几位师伯观览一二?” “好。” “这【定水牢】来的真是及时!” …… 赤云子一身素净的蓝服,两手缠着修复伤势的冰玉带子,正半靠在当堂座椅,持续回答着门中这些金丹长辈们的问话,时而将自己此番获得的东西通通拿出来给帐里的这些人看。 自他昨夜被钟紫言救回来,还没休息超过四个时辰,半梦半醒中即被传来问答,到现在总算是都交代完了。 帐内其余人等还在消化,赤云子心头只觉得烦躁,外表则是一副蔫不拉几的模样。 位居这帐中的几人,从中台处算,分别是姜玉洲、章溴、慈宁、澹台庆生等赤龙门核心金丹,外加后面的苏猎和鲁麟蛟,共计六人。 说实话,能再见到门中长辈和师兄们,赤云子按道理是该高兴的,但他此时伤势严重,萎靡不振,又连番被问询来去,没见这帮人担忧自己的伤势,哪怕多年来养成的稳重性子,也已经快要不耐。 另外从感情上讲,当堂的这些金丹和他的关系算不上很亲近,尤其是正对面中台副位的姜师伯,因当年黑风洞事件,对自己生了排挤。而章溴、慈宁、澹台庆生这几位,从小到大也一直没多接触。 所以赤云子现在的状态可谓是难受的紧,面色逐渐铁青起来。 “姜师弟,如此看来,牧野马林那事一时间只能交给青松师兄随机应变,不如先教赤云子下去休息?” “也好,小猎,你带着赤云儿先去歇息吧,好好调养,莫忘记告知七日后的轩辕峰安排。” 姜玉洲摆了摆手,自顾自端坐在中台的右座间皱眉思索,似乎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赤云子的伤势上。 苏猎一袭深绿水袍,小冠束发,短须沉稳,闻得命令,拱手尊是,便扶着赤云子出了帐篷。 大帐外有早就给赤云子准备好的木轮椅,苏猎将他扶上去,自身后推着往前走。 直自此时,看着天上风动云飘,周围不管是帐篷、旗帜、炼气期弟子们的服饰,无一不是熟悉的赤白相间龙型图案,赤云子才真正的舒心放松,回魂在躯。 “师弟,莫怪几位师叔师伯,他们正为七日后的斗法大会焦头烂额,你此番经历所获信息、灵宝、灵物种种,必然是为自己和门里增添了强大的助力,虽说九死一生,但一遭下来,活着回去,门中自然会想尽办法补偿你的。” 木轮压过泥草,看着猴子自老远处跑跳来,听着身后苏猎的宽慰,赤云子点头苦涩笑道:“劳师兄挂怀,只盼着我这伤势能早点养好。” 他这一遭何止是九死一生,全身的经脉暴动到现在才堪堪能正常运转,距离恢复伤势恐怕还得月余,更别提失去的那许多寿元,该怎么补呢? 这些年,门里数不清的师兄们因为各种灾难损失寿元,还有很多人因为要冲击结丹而巨量的消耗,如今库房里增寿类灵物丹药恐怕已经所剩无几,哪怕只是能增加五年的寿元,也已经得巨量的贡献度才能兑用到,凭他手里这点功绩,到死也难积攒。 哪里能不忧虑呢。 皱眉边思索着一些事情,见天际偶尔有修士灵光窜动,他才想到昨日临到回来,原本已经昏迷不醒,也不知道黑山大王和钟晴去了哪里:“师兄,与我和元心一同归来的那两位…” “妖族的那位当时道完谢就走了,至于姓钟的姑娘,还在七号客帐中休养,事涉化生寺这等大派,午后章溴师伯会专门去一趟化生寺军阵大帐。” 苏猎缓慢推着木轮椅,妥善应答,时不时有炼气期的弟子路过问好,他也只颔首示意。 作为门中三代弟子中的经运魁首,十多年前就已经被钟紫言任命为天枢殿副主事,至如今权威日重,行止自有风范。 长久的沉默过后,赤云子终于开口问道:“轩辕峰上斗法大会,听说门里也有筑基一阶的参与名额?” 苏猎诧异一顿,停下脚步,立在赤云子木轮椅的左侧,望着缓缓初生的太阳,直白问道:“你是想赚功绩兑换增寿之物?” 赤云子无奈点头:“是,以我现在的境界,距离筑基圆满遥遥无期,而寿元怕只剩下三四十年了,实在是……实在是时间短缺,而且不止说门里的功绩,据我所知,寿元类灵丹灵药门里也稀缺的厉害,我怕是还得用大量的灵石去外面买。” 苏猎转头盯着赤云子少顷,道:“参会就算了,牵涉太大,不说门里早已经定下常师弟应对,便是那几位师叔伯们,见你拿了三头金丹战力的兵魄回来,第一时间想着肯定是藏拙。” 说着,他指着东面七座军帐群,继续道:“这次我们归属在拘魔宗下属八方之一,刨除他们本家,其余六家的强人也不少,为了在斗法中获得对等的资源,化神老祖都亲自下场参与挑选精英选手,改不了的。” 见赤云子神色一下子暗淡,苏猎单手轻拍在他肩膀上:“你莫担忧,据我所知,掌门一大早正是为你寿元问题外出的,且安心养一养罢。” 尔后,赤云子便被推着送去十二号帐门,内里倒是宽敞,专给他一个人留的。 苏猎安排着他躺在榻上以后,两句话说完就打算走,临走前又反身自储物戒中拿出一枚火红色的草菇,其中灵气扑鼻,火灵溢散。 赤云子一怔:“千年猴头丝?” 苏猎面露微笑,轻捋短须:“前两年跟刘小恒师兄打赌赢的,放在我手里也是吃灰,恰好和你相性相符,多少能补个三四年寿元,对快速恢复伤势也有点作用,拿着吧。” 赤云子缓慢接过手来,心头生出一丝感激:“…谢过师兄,我回门里后把功绩兑转给你。” “哈哈,我稀罕你功绩啊?赶紧养好伤,回门里把阵符堂操持起来,冬日里我还等着你的【寒水阵】练功呢。” “是。” “另外,七日后轩辕峰上斗法大会正式开始,掌门允准了门里的弟子们去观览,届时我再来唤你。” “是。” 直望着苏猎安排帐中弟子好生照料自己,随后身影度步离了帐内,赤云子才躺下身子陷入沉思和回忆,嘴里呢喃了一声‘操持阵符堂么…’ 单以价值论,寿元类灵物在修真界几乎是一等一的珍贵,究其根本,只因为时间是修真者最紧缺的东西,一切修炼都得以时间打底。 而一个人的寿元说到底,本质就是他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支配的时间多寡,如果寿元长,可供修炼的时间就多,能筑基、能结丹的概率自然会增加,否则如果寿元所剩无几,再有什么了不得的机缘条件,也难有大成就。 偏偏就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对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直接就送出来了。 多少年来,纵观门里师兄姐弟们,有才能的人绝对不算少。精明的如宋应星,蛮横的如姜明,侠义的如梁墓,不要脸的如刘小恒,刚正的如宗不二,巧慧的如王元姬,勤拙的如魏长生,勇武者如鲁麟蛟,潇洒的如惠讨嫌,术法天赋绝伦如常自在,在做事上都各有为人称道的地方,但也都有明显的缺点,没有谁是完全无条件的被所有人喜欢的。 唯独这位苏师兄,他的所作所为,在很多时候都恰到好处,好到跟及时雨一样,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这么多年来,不论从德行还是资历,是真正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让所有人都觉得亲近,更别提其人已经筑基圆满,历次门中大比稳居前三。 这样的人,细思起来,对于政治嗅觉颇为灵敏的赤云子,反倒挺恐怖的。 在凡人看来,修真者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屑权谋诡计的,但作为从小就生活在修真门派中的赤云子来说,修真者比之凡人的权谋手段不遑多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什么会这样呢?道理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因为资源永远是有限的,而资源有限就会产生斗争,对于聪明人来说,斗争首先从政治开始。 难道这位师兄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谋划门里的权位了么……脑袋昏昏沉沉,思索到最后,赤云子没了考虑外人的心情,艰难进入了睡梦。 夏季多雨,不知过了多久,帐外雷鸣电闪,轰隆作响,雨水哗啦啦的摔打下来,声音格外清澈。 很快,有急促的奔跑脚步震荡,一道浑厚粗旷的声音响起: “快快快,慢着点,抬到十三号帐内,去请慈宁师伯速来救治。” 响动渐大,赤云子自睡梦中逐渐醒了过来,他侧眼环扫了一下帐内,见有位小一辈的少年正探头往帐外看,那是门里专门安排来照顾自己的后辈。 “元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被唤做元景的少年转身回头,见赤云子醒了,慌忙跑至近前,口齿哆嗦:“赤云师叔,像是周洪师伯受了重伤,快要不行了,被鲁师伯抬进了旁边的军帐。” 周洪么,赤云子咳嗽了一声,又问:“我睡了多久?” “有三天嘞。”元景大眼珠子一转,算了算,又指着帐中砚台旁边的木盒与书信道: “对了,前日那位化生寺的钟前辈来看您,等了良久后,留下手笺走了,叮嘱我等您醒来递信儿。” 缓慢爬起身子,接过元景递来的东西,赤云子安排道:“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元景本也好奇,吃瓜心重,得了吩咐,朝帐顶打了个手指,一只白毛松鼠跳到他肩膀上,便出了帐篷。 赤云子打开书信,见其中字迹清秀工整,应是钟晴速写: “赤云师兄,救命恩情,小妹今生不忘。宗内长辈传唤,不得已先行离去,待一应事必,再来道谢,【蜂王血髓】对增补寿元有益,盼师兄早日康复。——钟晴” 这女子柔中带刚,字里行间也不拖泥带水,赤云子收了书信,又打开木盒一看,金玉瓷瓶,灵气盎然,正是是极其珍贵的补寿灵物【蜂王血髓】,这东西的效用不比千年猴头丝差。 睡了三天,精神稍有恢复,探查体内伤势,逐渐好转,赤云子也不扭捏,先将蜂王血髓饮入腹中,待其开始发挥,再同时吃下猴头丝,前者洗涤调理经络,后者修桥补路,相得益彰。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散乱的灰糟头发逐渐转变成黑色,至少从血气上看,赤云子算是把那股衰相压了下去。 又接着打坐调整了半个时辰,算是安顿好了体内的两样灵物。 没有副作用的寿元类灵丹药物,往往不能一日见效,而是循序渐进缓慢吸收,说到底,寿元这东西牵扯太广,四肢百骸到五脏六腑,灵根到神识,都得涉足,急不得。 走下榻去,寒冥法袍一阵鼓荡,清澈透亮的感觉自心底里生起,赤云子自帐内来回度了两圈,便算是彻底活过来了,哪怕内里生机稀薄,表面上看终究是恢复了他七分精神卖相。 恰好这时候元景自帐外进来,衣冠歪斜,气喘吁吁道:“赤云师叔,确实是门里几位师伯遭了难,当先一位是周洪师伯,我刚才随着他们又把高鼎和申公虎师伯抬了回来。” 闻得此言,赤云子也呆不住了,值此斗法大会前夕,怎么偏偏自家门里出了事。 “走,去看看。” 出了帐,赤云子带着元景直往旁边的十三号军帐走去,虽是大雨倾盆,但他视觉出众,天生火瞳,一眼就看到十三号军帐檐下,有一道熟悉的身体抱剑斜倚,那剑在夜中透着暗淡红芒,绝非凡品。 越走进前,帐内传出的声音越清晰:“这狗贼,总有一天我要生剥他的皮,抽他的魂……” 听这声音,应该是姜明在愤恨咒骂。 “赤云师兄。”帐檐下,那抱剑男子看清来人,拱手行礼。 赤云子颔首点头,“赤霄,你怎来了?” “我随两位师父来的,路上遇到周洪师兄他们被灵犀派的余孽围攻,便先行护送伤员落脚,不过半个时辰。”被唤做赤霄的男子正色应答。 他俗名岳关情,早年被刘小恒收养大,后拜在常自在门下修炼,至如今已经筑基有成,天赋极高。 赤云子熟知这位新晋位的师弟,为人爽朗,天资不逊于自己,顾不得寒暄,眼神探问:“里面……?” “唉,是周洪师兄,伤势很严重,你进去看罢。”赤霄让开道路,示意他直接进去。 走入军帐内,只见榻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白发粗旷老者,那老者身旁坐着满脸络腮胡子的鲁巡,面露深深担忧,而临时书案里鲁麟蛟正写着什么,帐间又有剑眉星目的姜明正咬牙握拳。 赤云子进去后,那三人都把目光投来,又复归沉寂,帐内哑了三次息,还是姜明率先开口:“项…赤云师叔,你伤势无碍吧?” 姜明这些年明显成熟了不少,赤云子略露笑颜:“无碍,周师兄伤势如何?” 他边问,便快步走到榻前,见周洪浑身剑伤恐怖,血迹斑斑,气若游丝,昏迷不醒,心头一沉。 这情况,怕是性命堪忧了。 这位周洪师兄本是和掌门一个时代的人,算是赤龙门中兴以来的第一代弟子,这些年勉强在贪狼殿下军务堂任职着副主事,年纪越来越大,眼瞅着结丹无望,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偏偏遭了这一劫,善终都难。 姜明并列近前:“赤云师叔,你天生火眼,可能查查这伤势还有没有的救治?” 赤云子眸光凝聚,金火之色闪烁,从头到脚环扫探查周洪全身,在其经络中发现数十股阴毒的剑气来回游串,早已把周洪原本的生机切割稀薄,如果不是有一道柔和的水灵力护着心脏,怕早死了。 足足十多息后,赤云子摇了摇头:“我修为不够,只感觉他体内残留剑气阴毒附骨,难以驱散,恐怕得找门里金丹期的师叔伯们!” 他话是这么说,可真相其实哪是修为够不够的问题,眼下周洪生机几乎断灭,大罗神仙来了恐怕都难救,只为了不恶这几位,才留足言语上的和善。 “慈宁师祖也是这么说,眼下只能等我爹和掌门了。” 姜明重重跺脚,垂头丧气瘫坐在一旁,片刻后见自己的好兄弟鲁巡魂不守舍,又振作去宽慰,看得出二人的感情是真的深。 出了帐,赤云子又教元景带着去高鼎和申公虎的养伤处,赤霄也跟着一道走,不一会儿来到九号军帐前。 天际正有一道白光如雷落地,赤云子和赤霄子见姜玉洲落地,拱手执礼。 “你们可有见到掌门?” “未曾。” “没有。” 姜玉洲神色匆匆快步向着周洪所在军帐走去,赤云子和赤霄子对视一眼,又跟着折返回去。 都进了帐,姜玉洲直奔周洪床榻,谁想他此时竟然醒来了,眸光凝聚,眼珠浑圆,口中血水止不住的往出吐:“姜…姜…” 看样子是想说话的,但伤势太重,很困难。 见这情形,姜玉洲也方寸大乱,帐内诸人都知道周洪快要去了。 赤云子见大家都愣着,忙道:“姜师伯,这情形下,恐怕周师兄须臾便要走了,不如你以灵力贯彻他经络,支撑一二,到底教他把话说完?” 瞧着鲁巡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帐内其余人又都望着自己,姜玉洲心一狠,道:“好,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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