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连日的雨下了两三日,阴着天,压抑的气氛笼罩在小院里,令人烦躁。
但今日终于是出了太阳,随之游费尽儿搬着椅子,在小院里晒着快发霉的骨头。
仲长狸回到家中时,一眼便看见抱着剑的随之游在躺椅上翘着腿假寐,躺椅边上还有煮得正好的热茶,矮矮的茶几下还有几个更矮些的小矮凳。他放轻了脚步,悄然走过去,撩起袍子便坐在矮凳上。
紫砂壶被拎起,细长的水流从壶口缓缓倒入杯中,水声哗啦。
随之游这才睁开眼,看向他,“大官人回来了?”
仲长狸打着扇着喝了口茶,修眸带笑,“怎么,不是你自己不愿再陪我的,如今还要怨起我了?”
在这里待了三日,仲长狸便频繁出入了些高官府中,光是吃茶酒宴也是少不了的。她起初还愿凑凑热闹,但到了后面,便多少有些厌倦了。
且不提他们说话时的腔调,光是他们看她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已经让她有些恼怒了。
尤其是仲长狸要扶持的一名皇子,更是话多到烦人,不过也正是这名话多的皇子,随之游倒也摸索出来大概的故事了。
仲长狸实际上是他的幕僚,一步步扶持他走到现在的位置,如今掌握名册后更是决定入京聚集部分臣子和武将直接以清君侧的名头政变挟制住当今的圣上逼他退位。他们的计划她自然是不可能旁听的,但她连蒙带猜也差不多知道,他们筹谋已久,就看选个什么时候了。
随之游想了想,说道:“也不能怪我,他们太无聊了,我呆在这里也很无聊。”
“原来你也会觉得无聊么?”
仲长狸看着她,突然说道。
“当然,若非收了钱,何苦在这里陪着你。”
随之游跟他调笑,又道:“不过无聊是无聊,胜在安全,也行吧。”
仲长狸语气惊奇起来,“你竟然会觉得如此事情是安全的?”
随之游理直气壮道:“当然,不成不过是砍头罢了,以往走江湖的时候事情不成可多的是惩罚呢。”
“你难道不想想事情若成,那得是多么大的荣华富贵吗?”仲长狸拖着矮凳,往她那边靠了靠,身子跟没有骨头一般软软倒在她膝上,“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日后被赏识了成了大官也说不准。”
许是与她厮混久了,他这会儿说话竟也率真直白起来,反而逗笑了随之游。她伸手玩他的头发,揶揄道:“那你呢?你可是什么幕僚,这种事儿不该是你这种人幻想的么?我充其量算个打手罢了。”
仲长狸仰躺在她膝上,捏着扇子摩挲她脸颊,含笑的话音带点气声,“我要是真想当,那最高的位置也不是不行,但那位置也没多好。”
“你既然也知道那位置没多好,怎么反倒是问我呢?”
随之游捏住他的手腕,停止让他作乱,又问:“你做事真是奇怪,明明你也懂的道理,却偏偏还要再问我,问完了再露出很稀罕的表情。”
她说这话时面上显出些漫不经心,但却又是在笑的,便很是让人分不清她的意图。
仲长狸任由她捏着手腕,手指却还抓着折扇乱晃,仿佛跟贪玩的孩童一般。许久,他才懒散直起身子,坐在她身边,却又要依靠着她的手臂。
随之游动了下肩膀,“好粘人。”
仲长狸幽幽地看着她,笑出声来,说道:“因为你令我不解的地方太多了,我总觉得很多事,都应该有一些缘由。但说来好笑,我做事往往也没有缘由,却渴望从你身上得到答案。”
“有没有缘由,全看我心情。”
随之游道。
仲长狸道:“但你有心吗?”
随之游
纳闷起来,“我倒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妖怪。”
仲长狸:“世人常说妖怪凶狠,但人心难测,保不准便要比妖怪可怖得多,所以对人对事我必要摸清楚缘由。”
又是一阵穿堂风,吹得墙边的梨花树花瓣摇晃,刷拉拉的声音下,他们之间好像突然没有什么话要说。
随之游抬头望向那棵树,轻轻推开仲长狸,起身走到了墙边。她身手向来是极好的,三两步便跃上了墙头,坐在墙头上便拽下一枝梨花。
她攥着梨花朝着仲长狸扔过去,他一伸手便捏住了。
梨花树里,墙下,他便携着那枝梨花抬头看她。
随之游还是佝偻着腰,一腿屈着,怀里抱着剑。
她问道:“喜欢么?”
仲长狸便露出微笑,身上如妖如孽的气质中便多了几分纯粹的真挚来,“喜欢,但如果是你亲手为我簪花,我会更喜欢。”
“扔你一树花,不是衬得你愈如花中谪仙吗?”
随之游大笑起来,“你看,正因人心难测,你是绝不会想到我会突然做这些事的。也正因没有缘由,这些命定的事便才多了这些趣味,不是吗?”
仲长狸走到墙下,仍是握着花,“可我偏生好学,越是猜不透,越是不可捉摸,我便越要去深究。或许我生来执拗,绝不愿让自己蒙于困惑中。”
随之游其实觉得他实在聪慧,多智近妖,但却总是在无谓的事情上钻牛角尖,实在可惜。
于是,她又说道:“世间之人何其多,难揣其心之人也何其多,何必如此执着把什么都看清楚呢?有些事越深究便越发索然无味,保留几分迷惘未必是坏事,你难道不怕摸清楚一些事后只会痛苦受伤么?我以为大家都听过慧极必伤的道理。”
仲长狸大笑出声,眼眸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这是随之游才发觉,他眼里没笑时,狭长的狐狸眼里便会显出一种森冷来。这种眼神与她曾在野外狩猎时碰到的动物竟有些相似,很多动物平日里是很温顺可爱的,眼神天真烂漫,但狩猎的时候,它们的眼睛却是如死水一般没有波澜的平静。
如今仲长狸便显出这样非人的陌生感来,平静纯粹得仿佛没有任何感情。
随之游心中觉得奇怪时,便听到了他的声音。
仲长狸用着这双如狩猎般的幽深黑眸看着她,他道:“你知道么?很多人会因一己之私圈养些野生的珍奇动物,但它们根本不适应被圈养的生活,在囿于忧思痛苦时,它们会做什么?”
“找机会咬死那些圈养它们的人?”
随之游问。
仲长狸摇头,道:“它们会永无止境地做同一件事,或是在笼中反复绕圈,或是在宅院中反复嘶吼,亦或者其他。”
他顿了下,又道:“我和它们并无区别,使我受伤痛苦之人,我便愈要纠缠,不死不休。”
随之游愣住。
他像是什么也没回答,又像是什么都回答了。
仲长狸道:“我困于其中太久,已经无力挣脱。”
那日过后,随之游又有几日没见过仲长狸,倒是收到不少铺子往院中送的吃食或衣服以及话本子。窄小的院子里经常挤满了人,倒也十分热闹。
不过随之游对这热闹并无感触,但今日一早,仲长狸居然强行揪着她陪他了。
一路上,两人倒是逛了不少地方,仲长狸大公子一挥手,她买了不少东西,情绪倒是好了不少。
两人很快便到了瞩目的皇子府前。
随之游“啧”了声,“图穷匕见了不是,是不是你们谈崩了得让我保护你了?”
仲长狸摸了摸下巴,“很难说诶。”
随之游扬了下下巴,“行吧
,进去吧我的主子,反正这些钱够我誓死保护你了。”
仲长狸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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