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但我必须为这位夫人说一句公道话。'她这样跟拉塞尔说道, '我不评价您与这位夫人的说法谁对谁错,但我可以肯定，如果您是一位固执己见、连一句带着明显善意的话都无法忍受的人,那恕我直言，您根本无法达到您想要的结果。'”</p>
利昂娜觉得这番话听上去有些熟悉，而这样的场景也很似曾相识。</p>
可不等她回想起这种微妙的感觉出自哪里时，女侯爵的讲述再次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个自己并不熟悉的过去。</p>
年轻气盛的伯爵之子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当即就要反驳。</p>
他将自己在旧大陆上的见闻一一说明，底层人的艰难与上层人的享受，巨大的差别只要是稍微有一点同理心的人都会为之动容。可站在对面的少女只是静静听他说完，等到他彻底将心中的愤懑全都发泄出来，这才重新开口。</p>
“我赞成您的观点，但我不赞成您的做法，也不觉得您此时的行为是正确的。”</p>
在被建筑物阴影笼罩的草坪上，那位有着烟灰色双眸的少女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您想要改变这一现状。但如果您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控制，那从一开始您的话就不会有人理会。”</p>
“……也许您说得是对的，但我实在无法做到像您一样，听到这些糟糕透顶的事还能无动于衷。”站在她对面的青年如此讥讽道，“'理智'让你们无视他们的苦难，'理智'让你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榨取他们的血肉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是因为有您这样'理智'的人，他们才会过得如此艰难！”</p>
“您实在不需要用那些大道理驳斥我，因为我也是接受这番道理长大的人，可直到如今我也不能认同。”</p>
“如果一个人连最起码的同理心都没有，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大型狩猎场！文明的意义是什么？我们所学的、想要传承下来的知识又算什么？！”</p>
青年的声音在愤怒中不断加大，最后在高潮处骤然冷却。</p>
“……我跟您说这些也是没有意义。您这样崇尚'理智'的人根本不能理解。”</p>
他摇摇头，又转向站在一旁的年长者，深行一礼：“洛克哈特阁下，我为我刚刚过激的言语向您道歉。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也许这并不适合我… …”</p>
青年行过礼，转身便要离开，却不料身后再度传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p>
“您知道您刚刚的行为像什么吗？”</p>
“一个确诊有歇斯底里病的女人。”</p>
即将走出草坪的身影瞬间顿住，随即转身怒视那个说话的人：“你——”</p>
“可您实在不需要担心这一点，因为您是一个男人，因为医生们都说男人不会患上歇斯底里病，所以您才能在这里大放厥词，用情绪化的方式宣泄您的不满。”</p>
“可如果是我，我与您一样发出激动的控诉，您知道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吗？”</p>
“他们会称呼我为'疯女人'，会把我送到疗养院，直到我不会再说出任何有攻击性的言语为止……”</p>
少女依旧保持着自己端庄的姿态，一步步走到青年面前，站稳，这才仰头与他对上视线。</p>
“您该感到幸运。因为您是男人，因为您的身份，所以您会被当成'疯男人'的那条线几乎不存在。”她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很浪费。您明明已经拥有如此大的空间和机会去实践试错，可您却只知道在这里跟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发泄抱怨……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如果我是您，我会趁着现在这个好机会与参加葬礼的每一个人打好关系，继承您父亲的爵位和在议会中的位置。有了实权和人脉，这才有可能在未来实现您的愿望……”</p>
想到过去的画面，阿梅t希斯女侯爵再次忍不住笑出声。</p>
“我听得出来，那个女孩是在故意激怒他。可我也没有阻拦，拉塞尔那时候确实是个让人恼火的臭小鬼，看到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我也很畅快！”</p>
“后来我刻意接近帕克丝，问她之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如果她真的坐到怀特伯爵的位置上，她会不会按照自己所说的，为了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活跃的议员。 ”</p>
“不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帕克丝说如非必要，她不愿意那么做。”</p>
“她说她对自己足够了解，她讨厌麻烦，理解人性却也厌恶人性，严格来说她确实是拉塞尔口中那种理智而自私的人。如果成为议员，她会无可避免地与势力最大的一拨人随波逐流，然后渐渐变成另一副模样……与其最后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那还不如维持现状，继续做现在这个善良又愚蠢、不好也不坏的'奥凯瑟小姐'。”</p>
“而就在我们说着这些天马行空的话时，你父亲终于出现在所有宾客面前，开始主持你祖父的葬礼。”</p>
“让我和帕克丝都没想到的事，仅仅一个晚上，他身上的尖刺就消失了不少。”</p>
“尽管还很生硬，但他在葬礼的表现相当不错，礼貌接待了每一位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没有说出任何失礼的话。加上他前些年一直在旧大陆，两年前那次宴会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他们对这个即将成为新任怀特伯爵的年轻人很满意，很快就有人为他做了引荐人……”</p>
靠坐在床头的老人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再次看向利昂娜：“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拉塞尔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但他是个足够执着的人。他有他的缺陷，也有他的优点，这让他做出很多旁人难以理解、同时也难以做到的事。”</p>
“他最后向我们证明，他与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并不相同。在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后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走上去。”</p>
“他愿意伪装自己，牺牲自己表达真实想法的欲望，而在行动上他又确实在为他的理想而努力……也许正是看到了这些，你的母亲才会拒绝她姨父那边为她安排的婚约者，反而接受了拉塞尔的求婚。”</p>
“而现在，利昂娜，我亲爱的孩子，你也到了必须做出决定的时候了。”</p>
女侯爵的另一只手撑住床边，艰难地坐直身体，郑重看向自己这位尚且年轻的学生。</p>
“没有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任何人在自己所属的时代都会感到迷茫。”</p>
“你父亲是，你母亲是，我也是……未来不可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被旁人理解的痛苦，也没有人能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走完一生。”</p>
“我不是一个好老师，现在的我也没有资格让你放弃或牺牲什么……不管你最后走上哪条路我都会祝福你，祝你能在最后得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p>
话音落下的同时，老人松开与利昂娜交握的手，转身在自己的床头摸索一阵，最后抬手拉动了放置在床头的一根吊绳。</p>
几乎是下一秒，女侯爵寝室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脸怒气的汉拿公爵率先冲了进来。</p>
紧跟其后的是两位照顾女侯爵的女仆，然后是布朗督察、芬顿医生、男女管家，甚至是听到动静跑来看热闹的威瑞迪安公爵……一群人以最快的速度涌进房间，却又在看到那位靠坐在床头的老人时纷纷失去了言语的能力。</p>
“…………”</p>
“……路德薇格……”</p>
站在原地愣怔半晌，汉拿公爵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都跟着颤抖起来：“你……你现在……”</p>
“威廉姆，好久不见。”女侯爵朝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忘了我……对了，我亲爱的小戴安最近过得还好吗？”</p>
那一瞬间，一向表现强势的老公爵眼中突然闪现出泪花。</p>
他用力眨了下眼把眼泪逼了回去，胡须诡异地抽动着，最后努力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p>
“好……好……戴安西亚之前还问起过你的事，她去年已经当上祖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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