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关家吃这碗饭却吃得尤其长远,且人丁兴旺,几代下来也未见颓势,据村中知道些虚头细脚的人讲,这个都是因为关家的刀曾得过神仙的指点,被去了刀头之故。刀必有刀头,一来可以砍削,二来可以突刺,可一旦去了刀头,便煞气顿减,能将一番血腥活儿变成解刑徒牢狱之苦,送其入阴司轮回的好事儿。不论刑徒多么穷凶极恶,经过这样的死法儿,化作厉鬼也能感恩三分,护卫其家福佑绵长。 其实确切说来,他家的刀就是截头刀而已。若说起截头刀,确是古来罕有,历史上只有三国时期的蜀汉名将孟获惯用此刀。其人刀法奇绝,上阵杀敌之时万人难挡,但时隔千年刀法早已失传了,而关家也只是机缘巧合,学会了其中的“推”法罢了。他家的“推”法较之其他两家更要讲究一些,不但运刀要准、平、稳,更讲究一个快字;推时须墩身,滚肩,缩胯,身如反弓,远看就如同给刑徒作揖似的,刀锋过处人头竟能稳稳地停在刀面上,真是给足了死者面子。所以当时有钱的大户人家倘或有子弟要出大差,便争相来请关家行刑,为此不惜送上大把的花红财礼,还得满嘴的奉承话儿,生怕对方一个不答应,使受刑的人遭了最后一遍罪。 关家的祖上也非泛泛之辈,曾被御赐黄封为八旗勇士,并官至都统,颇有战功。可他的后辈儿孙却个儿个儿的不争气,真是“黄鼠狼下豆处子,一辈儿不如一辈儿。”几代下来,不仅被渐渐踢出了官场,且连半个读书人也没有供出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吃起刽子手这碗末流的武行儿饭了。好在关家做起活儿来一向地道,江湖上颇有名号,以此还算混得下去。可是天底下没有永远不破的铁饭碗,到了关三儿这代却怎么也混不下去了。因为什么呢?您再接着往下看。 关三儿是关家的独子,本来生得浓眉大眼、相貌不凡,可偏偏在小时候得过一场天花儿,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落了一脸麻子,算是破了相了。可他为人仗义,好个打抱不平,左近的一帮子“呀咋子”、“琉璃球”全都敬他、畏他、惧他,便一齐给他起了个“麻三儿”的绰号。后来村中人叫的久了,本名儿倒没人再去提了,都只叫他麻三儿了。 关家虽说吃的是官饭,却不是在册的官人儿,按月有月银可以领,而是仅有一个挂名儿的差事,能不能有收入得看这个月出大差的人多不多,就这还是老爷子攀了庆王的门子,花了银子才运动来的。在大清朝好的那会儿,八旗子弟总有月银可以领,必有老米可以吃,根本用不着出去做活儿,早就轻省惯了。然而就算是铁杆的庄稼也经不起岁月的消磨,过了百十来年,八旗人家大都没落了,而关家老爷子倒是有着八旗子弟的骨气,不肯就这么辱没了祖宗,便立志从军,恢复祖业。然而那会儿的清朝官场早就腐败透了,敢在门口儿挂着大秤卖官儿,普通百姓真要是闭着眼睛从军,只能做个战场上充数的大头丁,白白枉送了性命。没法子,老爷子只好翻出家谱,拼了老命才算攀上了庆王的包衣奴才,又打点了些银子,这才从衙门里谋了个挂名儿的刽子手,聊以为生。 这份差事来之不易,老爷子当然把它看得比命还重要了,总指望着能借此发迹,重振祖上的雄威,于是那把祖传的断头刀就成为传家之宝了。为了显示这把刀的尊贵,老爷子特为它修了一座祠堂。说是祠堂,其实比村里的茅坑儿也好不到哪去,不过是茅草为顶,芦席为墙罢了,一入秋冬之季,只要朔风这么一刮,祠堂就会东倒西歪,让人看着脊梁根儿也跟着发凉。 您别看祠堂简陋,其中还依例设了香案,终日里青烟缭绕,远看还真有几分仙气呢。可是村子里的人只要看见了摆放香案的供桌,便能猜出供桌及香案必是从村头的破庙里偷来的。每当有人如此质问,老爷子便会理直气壮地说: “尔等凡夫俗子而已,肉眼凡胎怎能知晓这宝刀的来历?如若将它说明,真真能惊杀尔等。此刀乃是顺治爷御赐的宝物,刀锋上附有龙气。想当年我家先祖将其悬于腰际,南征北讨,杀人无算。刀锋过处犹如电光破空,砍头劈甲更胜削瓜切菜。用上土地庙的供桌怎么了?要说这还是土地爷托梦求我搬的,能接三分龙气儿,也是他的福份了。” 总之对于八旗子弟的那副腔调和一张酸脸,老百姓早就看的够了,于是再也没人愿意与他拗口,只是土地庙的老鼠跟绿豆蝇也尾追而至,见天儿在一块儿起腻。 至于那口刀,闲常便架在供桌之上,下面垫了一块土红色的方巾,半尺长的刀柄上用细绒绳坠着三枚铜钱儿,风一吹就叮当作响。老爷子还在刀的对面儿悬起了一面铜镜,说是刀锋太锐,务必用铜镜向回影射,否则杀气就能伤及路人。可对于一般人来说,这都是无稽之谈,大家伙儿下地干活儿,见天儿打这儿过,也没见谁被伤着一根汗毛,只有村尾的张屠户曾试过宝刀的锋芒,用它杀过一口年猪。 在麻三儿小的时候,他当然不明白什么叫做皇封御赐,却也知道他家这口刀来头不小。叵耐张屠户性子粗夯,不识高低贵贱,只晓得刀能杀猪,借去用了一次竟然用顺了手,第二次便又想来借。麻三儿他爹心中不快,但又怕得罪了屠户,到了年根儿没有猪肉吃,只好拉长了声调说: “您总用宝刀杀猪,那就是糟践东西,若是犯了冲,损了我大清的武威,岂是儿戏的。” 张屠户鼠目寸光,眼睛只能看见肉案子,他才不管什么大清国的运数,只想着生意好做,硬是死气白咧的讨了去,可这一回就用出了事儿。后来听有人说,那口刀实在太快了,只轻轻一削就将整个儿猪头砍掉了,然而刀势却不减,连同底下的长条儿凳子一并给砍断了,还捎带脚儿削去了张屠户的半个脚掌,成了废人。 就在麻三儿长到十六岁的时候,他的爹娘便作了古,就剩下他独自一人支撑家业。家里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仅有几间破屋,一副铺盖,还有那口刀。他只好四处打短工,吃百家饭,来填饱肚子。家里虽然穷,但“豆腐散了豆渣在”,祖宗的规矩却也不能坏,那就是关家的男丁在成人之后,都要举行个仪式将刀起了,起刀后便要学刀、用刀,凭着刀出去挣饭。可麻三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发愁,哪儿有钱举行什么仪式呢?而没有仪式,起刀便名不正言不顺,难以得到列祖列宗的护佑,一旦有了一差二错就连进祖坟的资格也没有了。为此他绞尽了脑汁,最后只好去求村里的神棍成瘸子,来帮这个忙了。 成瘸子只是个来闯关东的穷汉,因为走路有些跛脚,便被人唤做瘸子,至于他的腿是怎么伤的,到了后面自有详述,当下暂且不表。起先,他到村中只是要饭,待看到乡下人有些怕他,便信口胡诌,说自己在终南山上学过道法,可以呼风唤雨,拘神遣将,倘或哪家有妖鬼作祟,由他捉拿定是手到擒来。可时间长了,他的底细便被大家伙儿摸透了,这位爷不用说降妖捉怪,就连批八字儿都算高看他了,于是乎再没人肯买他的帐,他便只好继续讨饭为生了。 然而“一千人有一千种性格,一万人必有一万种打算”,村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他看不上眼,麻三儿他家的老爷子就觉着这个“成大逛”是个能人。所谓“大逛”是东北老时年间对闲汉的蔑称,那会儿老爷子已经在衙门口有了差事,能时不常的弄回点儿花红赏银,日子便渐渐有了起色。俗话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老爷子既然能吃的饱了,便有资格偶尔发发善心,于是在成瘸子要不到饭的时候,老爷子便给他弄些清淡的饭菜,而逢年过节甚至还能带挈他些炖猪肉和槽子糕。对于要饭的人而言,一块儿干饼也能成为救命粮,更何况好酒好菜呢。于是两人间便有了交情,还学着戏台上的样子捻土为炉,插草为香,拜了把子。若是按年龄排序的话,成瘸子为弟,老爷子为兄,论起来麻三儿还要称呼他一声“叔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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