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月下一人身材五短,后背佝偻,面罩轻纱,手中擎着一对儿子午铁蒺藜,寒光闪烁,冷气逼人,似乎还在微微颤动。 来人虽未揭面纱,也未发声响,麻三儿却早已猜出他必是窦家老四,飞天龙虾卷毛犼了。 要说这卷毛犼为何深夜造访,又身穿夜行衣犒,手提兵刃,端的是意欲何为呢? 原来自日间后堂中搅乱了结拜仪式之后,他便藏身于后宅之中,不曾示人。 他自幼随师父习武多年,也晓得些为人处世之道,却也深怪老父行事草率;又觉大哥、二哥、三哥行事鲁莽,不肯以大局为重;更觉麻三儿等人不该此时造访,扰乱了他一家清净。 他怪天怪地,却于事无补,不免就有些昏昏欲睡,却忽听门帘一响,正是二哥窦文闪身进入了屋内。 窦文手上缠着纱布,面色苍白,一进入屋内,便即跪倒。 窦家老四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却听窦文道: “四弟休要搀扶于我,想你我兄弟一场,而今倒有一事相求,倘若答应,便是兄弟情分尚在,倘若不答应那便是恩断义绝,我也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言罢,便“当啷”一声扔下一柄短剑,就不再言语了。 窦家老四深知自己的这位哥哥,那是一等一的心高气傲,倘或被他人欺负了,便是走遍了天涯海角,也要报复的,当下就明白了八九,只得长出了一口气道: “兄长哪里话来,你我二人乃是手足兄弟,一母所生,何必如此言讲呢?不论什么事情,小弟答应你便是。” 窦文见说,当即大喜道: “兄弟所言,当真感动为兄。想那麻三儿是何等样人,竟敢当众羞辱与我,此仇不报真枉为人也。 我只求兄弟一件事,那便是取了麻三儿的人头,为兄我就心满意足了。” 窦家老四闻听,不禁眉头一皱,他情知此番来求,与其说是为他报仇雪恨,倒不如说是为他斩杀情敌。 他早看出窦文对六格格倾注了满腔热忱,而那六格格却仍对麻三儿芳心暗许,不免就内心叹道:唉,想我卷毛犼也是江湖上有点儿小小名头的,而今却要干这等杀人越货的勾当,倘传扬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可眼下话已出口,又如何收的回来,也只好勉为其难,见机行事了。 他打定了主意,随即就翻出了夜行衣犒,带上兵刃,就只身摸黑儿前来了。 可他尚未显露行藏,竟被麻三儿给发觉了,不免暗暗赞叹,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可毕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当下也不便多言,就舞起了兵刃,搂头直砸而来。 麻三儿也是见机极快的,但觉金风扑面,当即气惯周身,含胸收腹,只是向后微退了半步,便将刃锋躲过去了。 窦家老四不免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儿,因为把式中有句老话儿,叫“身退半步避锋芒,不是高手就是老姜”啊,倘或其人纵身闪避,那倒不足为虑了。 当下他气沉丹田,凝神挥舞兵刃再战。 悠忽之间,十几个回合过去了,虽未伤及麻三儿分毫,可也令其气喘吁吁,堪堪就要命悬一线了。 可恰在此时,窦家老四忽听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响,犹如微风吹拂,他乃是当代的轻功高手,怎不知这是有人正在闪展腾挪,当下也不分辨,便将右手兵刃横扫,却听得“铮”的一声响,直振得他右臂酸麻,心道一声“不好”,急忙撤锤在手,涌身后越,立时便离了战阵,凝神细观。 但见月色之下,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正在一跛一跛的渐渐走近。 其人面罩轻纱,右手中攥着一只明如霜雪的飞镰,脚下虽不灵便,却是悄无声息,如同飘忽而至的鬼影,端的是“惊人心胆胆欲坠,吓人三魂魂欲飞”呀。 站在一侧的麻三儿却是看得真切呀,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只是在心里叫苦,想我麻三儿又不曾踢寡妇门,挖绝户坟,怎的就如此命苦,正自勉强支撑,偏偏又撞上了这个冤家对头,此一番当真是休了。 要论来者为谁,便是前文书中曾提到的飞贼之祖,郝三清了。 他原欲在地牢之内结果了麻三儿的性命,却阴差阳错的被他逃了,不仅如此,还被倒塌的房舍损了一条腿,虽被官军围堵,却依仗着平生所学,杀出了重围。 可此一番当真是闹的大了,再也不敢抛头露面,先是到乡中躲避了一时,虽是养好了腿伤,却成了跛子,不免更加脑恨麻三儿。 他“不思己过,但论人非”,只道是麻三儿有意设计陷害自己,便在风声过后重出江湖,游走四方,意欲报仇雪恨。 前些时,他路过此间,听闻得此地出了一个团头儿,正是麻三儿,当真是大喜过望。 但他毕竟江湖经验老道,知道这团头儿那也是不好惹的,身边难免有团勇护持,便想着借今夜月明星稀之际,前来行刺。 不料刚行至半途,便见有二人月夜相斗,他虽对窦家老四不熟,却是一双夜眼早就认出了麻三儿,当即便要上前相助,杀了这小畜生,却不料那个矮子突然翻身一锤,几乎伤了他的腰腿,幸亏他反应机敏,以手中的飞镰荡开了来势,这才成了三方对立的局面。 窦家老四曾随师尊学艺多年,尽得他老人家的真传,对江湖上的各派高手也是了如指掌,此时见到了郝三清,心中不由得一惊。 他听闻江湖上有位一等一的轻功高手,却是个欺师灭祖的江湖败类,然此人武功卓绝,惊奇骇异,端的是世所罕有,便是手使着一只飞镰,索长一丈二寸,阵前取人的首级,如同探囊取物的一般。 他细辨之下,料定面前的必是此人无疑了,然而却始终无法猜透,自己又是如何不慎,得罪这样一位煞星的,竟让他自行找上门儿来,寻自家的晦气。 可郝三清呢?他虽有贼智,却是个不愿读书的憨蠢之辈,一心想要结果了麻三儿的性命,不曾开言,便欲走上前来,抛出飞镰索命。 然而站在一旁的窦家老四却是紧张到了极点,他自忖此人前来,必是受了罗刹教指使的,甫一见他展动身形,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虎跃,舞动双锤,卷地而来。 郝三清虽不知窦家老四的来历,却认得这一路锤法,心下倒是一惊,急忙纵身而起,却忘了自己跛足,稍稍迟缓了些,便被兵锋撕破了长衫的下摆,早有一缕布线飘飞而起,落入暗夜之中了。 他向来自负极高,此时受制便如同触到了他的痛点,当即一声啸叫,划破长空,飞镰下指,早已脱手而出了。 窦家老四却料不到他的飞镰如此迅疾,当即收脚不住,只得脚下加力,猛然就从郝三清的脚下一掠而过。 郝三清见飞镰走空,更是怒不可遏,来不及细思对方是敌是友,就一个翻身撤开三步,扯动长索,飞镰急转,又奔窦家老四的左肩而来。 窦家老四早被吓得魂不附体,手中没了准头儿,只是下意识的横兵格挡,便听得“当”的一声脆响,锤头早被飞镰挂住,一个横扯,便将他扯的如同风车一般,接连在地上翻滚了三遭,连另一只锤也失落了。 郝三清呵呵大笑,正要上前取了他的性命,却忽听耳后风响不善,急忙闪身躲避,却是一块半截砖头擦身而过。 他心知必是麻三儿所为,狂怒之下便舍了窦家老四,扯动飞镰,欲攻麻三儿,却不料被窦家老四忽然就抱住了双脚,猛力一掀,竟然头重脚轻,就仰头栽倒了。 他自出世以来,却从未吃过这样的爆亏,急切间挣扎不起,便扯动长索,腰下一挺,身子凭空腾起,飞镰自身下一掠而过,直向麻三儿飞来。 麻三儿只觉白光一闪,急忙低头躲闪,却早被削去了一缕发髻,他心知飞镰回转的威力,急忙一个虎扑,干脆趴到了地上。 那郝三清见一击又不中,当即扯回长索,却忘了自己倒卧在地,收势不及,竟然就削在了自己的脚上,幸而他足穿犀皮布鞋,挡住了飞镰的利刃,却也被尖端穿透了脚掌,当即就痛得惨呼不绝。 而这一通的格斗啸叫之声早就惊动了守围的团勇,还道是罗刹教暗夜来袭,急忙鸣动铜锣,都一齐冲将过来。 郝三清虽是怒极,却也知好汉吃不得眼前亏,急忙扯掉钉在脚底的飞镰,一瘸一拐的遁入了黑夜之中。 而麻三儿早被这一个虎扑,跌得是七荤八素,窦家老四也因失落了双锤,无力再赶,只得任由他去了。 待众人到了近前,见是四少爷与麻三儿正立在当场,皆气喘如牛,满脸惊慌,便都想询问了,您二位这是错动了哪儿根大筋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儿干嘛呢这是? 可窦家老四自知理亏,也不待旁人开口,便叫下人拾了双锤,径自分开众人去了。 麻三儿这边儿也早有虎妖、柴禾纵马赶到,将他扶了,自回房中调养不提。 麻三儿自知事大,始终守口如瓶,任凭旁人磨破了嘴皮子,他也未敢透露出只言片语。 可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啊,一来二去这风声还是传开了,都道是窦家老四前来寻仇,却被麻三儿一顿的好打呀。 风声越传越邪乎,竟传到了窦老太爷的耳中,真把老爷子给气了个半死儿啊,心道这是自己命里无福,养出这么一帮子孽障啊,心术不正倒还罢了,技不如人又如此的丢脸,真是叫自己百年之后也不得安生啊。 好在时光难留,犹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又过了十数日,谣言便渐渐散了,围里、山中也都平安无事,就连往日流窜的罗刹教也一并不知去向了。 这些个愚民大都没什么见识,还道是团练齐备,把他们都给吓跑了呢,便日渐松懈下来,就连窦家的团勇也操练得稀疏了。 只有麻三儿却是心中有数,料定了此必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就这大战之前,双方往往都会藏了锋芒,不肯示人,便抓紧时间训练乡勇。 又在原有人马的基础上,扩招了百十来人,将他们分做数队,都由自家兄弟统领了,又将买来的些许军器分发下去,替代了乡勇们手中的铡刀片儿、火叉子,仅将成瘸子与六格格带在了身边。 话说这一日,几个人练了乡勇回来,见天色尚早,便携了些吃食四处闲走,看到哪里山清水秀,便坐下来,推杯换盏,散散心境。 连日来他们训的紧了,难免有些疲劳,此时围坐在一处草地上,顿觉心旷神怡,就都有些在此安家的念头了。 六格格那是一向爱慕自己的三哥的,此时见成瘸子昏昏欲睡,便凑上前,想同麻三儿说些个悄悄话儿。 可恰在此时,忽然就从远处跑来了几个农人,大呼小叫的让他们快点儿离开此地。 麻三儿等人不解,细细一问方才知道,敢情他们选中的这块地,那是有主儿的,乃是一位大人物的埋骨之所,只得收拾了器皿,起身前往他处。 可成瘸子难免感到好奇呀,便开口向农人询问,农人被他缠不过,只得放了手中的农具,讲起了这位大人物的来历。 想当年,此地有位县丞姓刘,自幼饱读诗书,胸藏锦绣,却因家中贫苦,没有银钱上下打点,只好在衙中做了个文案,聊以谋生,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却为人正派,嫉恶如仇,因而素有盛名。 可那时候,衙门里除了县太爷外,其他人的收入那都是很微薄的,这个刘县丞为生计所迫,便想着去奉天省城,找自己一位同年,寻些个出路。 他凑足了路费,与妻子儿女洒泪分别,便到了省城,住进一家客店,又买了数样果品,就准备登门拜望了。 可是等他到了人家的门首一看,心中便凉了半截儿,但见红灯高挑,戒备森严,一众差役尽皆身披狐裘,腰悬利刃,他难免自惭形秽,深知此去未必奏效,却又有些舍不得,只好就此在店中耽搁下来。 一晃又过了数日,忽听府邸处鼓乐喧天,细打听之下方才知道,其家中正有老人做寿,便思量着能以拜寿为名登门一见,就兴冲冲的携了礼品,再次前往。 可甫一到门前,便被守门的兵丁拦住了,还以为他是个讨饭的叫花子,一通呵斥之下,竟将他就赶到了后门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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