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脾性傲然,不喜言语,常常口不对心。他不轻易承诺什么,却一向把承诺看的重极,言出必行,言行必诺。
萧寒对他说过的话,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并且天真地以为萧寒会与自己一样,哪怕用尽一生也要竭力履行。
这个向来温润如玉的萧门门主,这个耐心而和煦的伴侣,难道说出的那些许诺,全是为了自己及时行乐,便随口而出的么?
江小书唏嘘道,“鹤鸟想不通,不懂,只是因为他是妖类,不动人世间的弯弯道道。就像他不知道,他和萧寒之间巨大的藩篱鸿沟,都来源于观念差而已。”
他觉得一切匪夷所思的东西,不过因为他不是萧寒那类人。
如果非要拼了命地去弄清楚,只会把自己碰的头破血流。
很不幸的是,阿青就是那个撞的头破血流的人。
他自己思考犹豫了半月,得出的结论是问题“在于”自己。阿青宁可自厌地觉得是自己太弱了,萧寒看不起他,所以才会在即将登仙时离开,也不肯承认,萧寒本身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让仙鹤这样高傲偏拗的妖兽承认示弱,是种相当危险的行为。
阿青如同疯了般修习各种术法,急于让自己实力猛地增强,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变强了,萧寒就会后悔,就会再回来,像从前一样把他捧到手心里娇纵。
他一派天真,盲目自傲,一厢情愿地深情。
这场毫无根基的黄粱美梦,直到萧寒渡劫那日,阿青才真正醒来。
萧门已经一连三日雷云压境。
平日里最为热闹的百荣苑空空荡荡,唯有萧寒独自一人在院子里静坐,双眼紧闭。
萧寒神色平静地抬头看了看天,苦笑想,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自己所要度的,竟是最常见,危险也最大的雷劫。
他维持周身灵气不住流转已经三日,全身都处于紧绷状态,却分毫不敢放松。只唯恐一着不慎,九道天雷劈下来,就是前功尽弃。
滚滚雷声越来越近,一阵阵轰隆声仿佛就敲响在他头顶。
蓦然间,雪白的闪电一亮!
萧寒呼吸深深一顿,全身每一个部分都蓄势而发,为短短数秒之后的第一道天雷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
然而奇怪的是,他紧紧闭眼许久,想象中的雷电却并没有降临,反而在空中传来一阵响彻天地的鹤鸣!
很难形容那时萧寒眼中映入的一切。
一片黑压压的天空,沉重如同天地未开时的混沌,一只巨大无比的雪白鹤鸟振翅而起,以广阔的羽翼挡在了整个萧门上方,如同天降的神鸟一般,竟一动不动地要替萧寒把九道天雷全挡下来!
萧寒震惊无比,一时脑子里茫茫然一片,做不出丝毫反应。
降下第七道天雷时,鹤鸟已经明显撑不住了,他雪白的羽翼被劈得黑焦,脊背一片皮开肉绽,沾着血的羽毛落下来,像降了场血雨。
“阿青!”萧寒大喝,瞬间就想避开他的遮蔽,却被一众门徒死死拉住,“门主!”
他们情真意切地叫他,“门主现在渡劫未完,尚不知是雷劫还是情劫!门主现在冲出去,救下那妖物,若是情劫就完了!恳请请门主以萧门为重!”
萧寒脚步瞬间一顿,门徒所言并无道理,若是度情劫若是度情劫!
眨眼间,天雷已降下了第八道,阿青被劈得浑身一颤,直直向下坠落数百米,才挣扎着堪堪稳住身形。
他全身都痛得发烫,从上到下已没有一块好肉,从前一向引以为豪的顺滑绒羽掉的稀稀拉拉,比落汤鸡还要狼狈万分。
萧寒,你看见了么?
这全是我为你做的!
能为你挡下雷劫的人,是我!
他垂死地向下看去一眼,竟间萧寒正仰头望着他,手里的佩剑紧握着,却并没有□□的意思。
那样理智冷静,那样冷酷无情。
高空中,伤痕累累的阿青忽然茫然了。他隔着千万米与萧寒对视,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
他以为的萧寒是个幻想,他以为的共度劫难是个笑话,他以为的承诺,是一纸空言。
在那短短的对视中,他看着萧寒漠然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他的选择。
第九道天雷降下,阿青疲惫地闭上眼。
很久以前,白雾浮动的白荷池里,负剑的年轻男子站在池边,眉眼温和地道,“在下萧寒,受人之托,前来除妖。”
阿青看这男子气质儒弱,一点厉害的样子都没有,倨傲地现身,傲慢地道,“你知道怎么杀死一只鹤鸟?”
萧寒嘴角噙着三分笑意,淡淡道,“不知。不如你告诉我?”
阿青翻了个白眼,道,“我傻吗?”
此刻九天高空之上,阿青疯狂大笑起来,“萧寒啊萧寒,你知道怎么杀死一只鹤鸟吗?”
他语气里满是恶狠狠的戾气,“我告诉你。”
“先磨去他的棱角,拔掉他的爪子,用铁链子拴起来,关进黄金笼子里。然后等他渐渐适应了,连自己都忘了原来曾经也是只鹤鸟,再把它扔出去!
这个时候他就会发现,棱角可以再成,爪牙可以再长,但是最可悲的是,就算他拥有了再次飞翔天际的能力,居然最想回到的还是那个黄金笼子里!
这个时候,你只需要把笼子的门轻轻关上,让他滚!”
阿青的声音渐渐低下来,隐隐透出了股悲戚的意味,“不错,这样你就已经一举摧毁了他仅剩的所有自尊。”
“多下‖贱!多下‖贱!!”第九道惊天动地的天雷劈下时,他在空中放声大笑,“萧寒,我诅咒你!”
“我诅咒你三魂不齐,六魄不全,得道飞升不能一日为仙,永历孤苦!”
纯白的仙鹤用尽全身的余力嘶鸣叫喊,直至在“轰隆”的第九声巨响之后,他灵力尽失,打回原形,直直从天空坠下来。
而仿佛诅咒灵验一般,那一日萧寒渡劫成功,得道飞升,却莫名失去了三魂,浑浑噩噩挣扎了几日,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他有一切生命体征,也像飞升的仙人那般不会衰老,却唯独没有意识。
门徒们面面相觑,商榷之后,决定对外宣布萧寒得到成仙,实则将他安置在沉灵湖中。
幻境至此,鹤鸟的记忆已经完全结束。设置结界是为了令闯入者困于自己的美梦之中,只是没料到阿青最后的结局是打回原形,这结界对他而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江小书头昏脑涨地醒过来,此时他身处沉灵湖底部,身下铺着一层白色的细沙。
萧逸云显然比他醒过来早,他正站在萧家历任门主的棺椁前,沉默地和鹤鸟对峙。
江小书走到他身边时,他看了江小书一眼,以无声的目光示意江小书站到他身后去。被江小书极其缓慢地坚决摇头拒绝了。
“门主,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给你添麻烦的。”
萧逸云闻言怔了怔,似乎略感意外。之后他默了默,向江小书抛去一只匕首和几张符咒。
江小书立马如获至宝地伸手抓住。
鹤鸟长鸣一声,显然目标在于萧逸云护在身后的棺椁,率先猛地冲了过来!
萧逸云身形随他而动,灵活闪跃,专找薄弱点打击。
这场争斗对江小书而言激动又惊心动魄。他不会术法招式,手头能用的只有那几张符纸,全程目光都死死跟着萧逸云,注意力极度集中,每当萧逸云正中鹤鸟一个缺陷,他就立马冲上去插缝补刀。
然而很快,他在争斗中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他意识到萧逸云从刚才在地面上开始,就没有再用过长情。长剑折断后,他更是直接换成了单打独斗。
鹤鸟的反应也极其灵敏,看来被打回原形之后,他这七百年也没少下功夫。
贴身相搏让萧逸云的攻击效率大大降低了不少,他和江小书相互配合,同鹤鸟缠斗很久,才终于微微占取了优势。
就如同在地窖时的那样,他寻找机会一跃踩到了鹤鸟头颅上,以吹奏长箫催起音律,扰的鹤鸟自己方寸大乱。
然后在时机最佳的时候,他从鹤鸟头顶一跃而下,在降落到两眼之间的时候临空停住,再以纯腰部的力量飞起一脚,重重将鹤鸟踹翻退后数米!
地面上,江小书内心:啊啊啊啊好帅好帅门主这招真的好帅啊!!!!
然而萧逸云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次在湖底与地窖有一个决不可忽视的差别!
就在他在空中飞起身影的瞬间,一个木匣子从萧逸云袖子里扬了出去,咕噜咕噜滚动几下,最后竟停到了鹤鸟身侧!
江小书心中一时纳罕,没想到这木匣是什么,直到鹤鸟一爪拍碎了匣子,露出了里面的长情,而与此同时,远远站在另一端的萧逸云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鹤鸟无比得意地笑了一笑,当着萧逸云的面,缓缓将长情抽了出来。
如同受到了什么感应,萧逸云浑身突然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他五指痉挛地抓住自己心口,仿佛在竭尽全力地忍耐着什么。
江小书被他这反应完全骇住了。
过了半响,萧逸云艰难地抬起头,痛苦地喘息着看了江小书一眼,然后竟突然扬起手,对着自己心口狠狠一掌,生生把自己拍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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