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大婚事宜繁琐冗杂,天色刚亮祝春时就被柳青璐和岳姨娘叫了起来,因迎亲拜堂是在黄昏日暮时分,因此她早上并需要换上嫁衣,只需要端坐在闺房内即可,期间梁瑾祝祺等人也来房中和她说话解闷。 一整日下来热热闹闹的,尤其是俞逖带着人来迎亲的时候,前院大门处的笑声都能传到后院来。等到祝春时终于感觉到清净能休息的时候,已经将近月上中天了。 彼时俞逖已经掀了盖头,喝过合卺酒,正在前厅和几个兄弟招呼来客,贺喜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够传到后院,却听不真切。 而祝春时所在的喜房中也挤满了人,都是俞家三房的妯娌亲眷。 与祝春时有过几面之缘的俞和萱今日一身白绫对襟袄,外罩桃红色比甲,紫绡翠纹罗裙,俏生生的站在她身侧。 “嫂嫂,这是二房的三嫂嫂。”俞和萱低头朝着坐在喜床上的祝春时介绍道。 祝春时抬眸,对着不远处那格外端庄的妇人一笑,这位三奶奶韦氏是二房长媳不说,家世也贵重,乃是福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安平县主的长女,勉强也能算得上宗室女,若不是二房有靖海伯这个爵位,只怕还求娶不到她。 “六弟妹好。”韦清敏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两眼,她从前和祝春时全无交际,今日算是初见,此刻并不好说话寒暄,因此略一点头也就停住。 “这是三房的五嫂嫂。” 祝春时顺着她指的视线笑看过去,三房的五奶奶名叫楚嫣,家世比祝春时稍高一些,两人从前也是来往过的,只是后来对方议亲备嫁,也就接触少了,这会儿再见,倒是少了些生疏感。 “不必萱姐儿你介绍的,我和六弟妹可是旧相识。”楚嫣性子直爽,又见屋子里的都是自家人,故而也不见外,上前两步看着祝春时调笑:“从前咱俩做姐妹时,可再想不到还有做妯娌的一天。” 祝春时顶着凤冠不好随意动弹,只抿着唇笑:“做妯娌还不好,难不成楚姐姐这么快就忘了我?” “高兴还来不及呢。”楚嫣笑眯眯的回了句,见在场还有许多人在不好叙旧,使了个眼色给祝春时后就住嘴。 俞和萱忙接着话道:“这是大姐姐,二姐姐。” “说来我和六弟妹也是见过的,那会儿还说六弟妹品貌好呢,万想不到这么快就是自家人了,也是逖哥儿好福气。”俞和莹笑着和身旁的大姐俞和英说道。 祝春时心知她说的是半年多前东平侯府那次,再一想当初在天井处和俞逖说话表志,如今又成了新婚夫妻,本就涂满了胭脂的脸颊更是羞红一片。 俞和英的夫婿解清淮是翰林院侍讲,从前也是在国子监读书的,二人七拐八拐的也能扯上些关系,今儿解清淮还和俞逖一道去祝家迎亲了,祝大老爷看见他还夸赞了两句,自然这些祝春时是不清楚的。 俞和英笑瞪了俞和莹一眼,也认真看了看祝春时,凤冠下柳叶细眉丹凤眼,肤如白玉又有胭脂红晕如霞,眼底不免浮现出几分惊艳:“我虽是今日才见着六弟妹,但心里也欢喜,今后便是一家人了,多走动来往才好。” “大姐姐好,二姐姐好。”祝春时作为新妇,不好在今日攀谈,只略略颔首打了招呼就罢。 俞和英二人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其中缘由,故而也笑着点点头权作回应。 “这是蕙姐姐,蓁姐姐和蕴姐姐。” 祝春时想了想俞逖当初送过来的书信,知道这分别是二房和三房的姑娘,排行在他之下,故而便朝着三人笑着称呼了声妹妹。 韦清敏适时看了眼桌案上的香炉,再一瞧祝春时眉眼间淡淡的倦色,她也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今日成婚的疲累,又有她的贴身丫鬟进来附耳说话,道是前院估摸着要停了。 “大姐,二姐,我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也要让六弟妹洗漱休息会儿,养养精神。”韦清敏瞧着祝春时调侃道:“否则只怕六弟要来赶我们了。” 俞和英看了眼外面,掩唇笑:“你个促狭鬼,往日里看着正正经经,今儿是仗着六弟妹脸皮薄不好轰你,也来逗人了。” 楚嫣因和祝春时另有交情,言行上也就更大胆些,她和韦清敏做了一年多的妯娌,二人也更亲近,闻话忙上前挽着韦清敏手臂:“也只今晚上了,等明日,依着春时的性子,还不知是谁逗谁呢。” 祝春时故作生气,柳眉一竖:“楚姐姐这话,是赶着趟的来欺负我呢,等明日告给太太知晓,让她替我做主才好。” 楚嫣笑眯眯的,也不生气,反而冲着俞和英几人道:“咱们可赶紧走,若是再晚些,只怕明日都要被太太叫去挨一顿骂。” 韦清敏众人都知道她们两个在说笑,然而这话说得又意有所指,顿时哄笑起来,惹得外面伺候的丫头都忍不住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祝春时是新嫁娘,被众人如此调笑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微低着头,脸颊越加发烫泛红,仿佛要冒出热气一般。 俞和莹见她实在害羞的不行,便给俞和萱递了个眼神,又笑看向楚嫣两人:“这会儿胆子大了?也来调侃六弟妹,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红着脸,抬头看人都羞,话也说不完整。” 楚嫣听见自己的糗事,跺了跺脚:“你们这是姑嫂合伙说我呢,六弟妹害羞,我只管找二姐姐你就是了,蕙姐儿蕴姐儿快来帮我。” 俞和莹笑眯眯的提裙跑出去,楚嫣也不甘示弱的跟在后头,打扮得如同并蒂花的俞和蕙俞和蕴也忙不迭的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少了好几个人,屋子里一时安静许多。 韦清敏见此,也不好留,便和俞和英一道笑着告辞,其余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 屋子里一时便只剩下俞和萱和几个祝春时带来的陪嫁丫鬟。 “嫂嫂,我也不打搅你了,你好好歇会儿。”大概是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没了外人在场,俞和萱迟来的有些害羞, 原本打算说完就退出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匆匆跑了出去。 祝春时还没来得及喊人就没了身影,顿觉好笑的摇摇头。 一直守在旁边的泻露圆荷这才松了口气,忙上前来给祝春时取下头上繁复的金凤冠:“姑娘,春容方才去厨房端了些吃食来,累了一天了,早上因怕不方便也只吃了碗粥,这时候好歹吃点填填肚。” 圆荷将风冠仔细搁在梳妆台前,脆声道:“我去瞧了,有炖烂的鸽子雏儿,蒸酥果馅儿饼,桃花烧卖,一碟子清爽的甜酱瓜,都是姑娘爱用的,也不腻,正适合晚上用些,也不怕积了食。” 祝春时原本就饿,叫圆荷这么一说,胃里只觉烧得慌,揉了揉酸累的脖颈:“可算是能取下来了,这一天下来只觉得脖子都要断了。“说着又朝圆荷道:”好圆荷,快端上来我吃两口,若非还记得日子,刚才就能饿昏过去。” 圆荷听见这话,马不停蹄的跑出屋子去叫春容端饭菜来。 泻露含笑:“到底是姑娘的大事,累这一天也值了。”她转身从带来的嫁妆箱子里取出套家常衣裳来,又叫来门口立着的双燕服侍祝春时去后面净房更衣。 不过盏茶的功夫,方才匆匆离开的俞和萱去而复返,倒叫打理妆台的泻露一惊,急迎上去掀帘请了进来:“萱姑娘是有什么要事吗?奶奶正在洗漱,要劳您等等了。” 俞和萱走得急,现下脸色红彤彤的,说话也喘着粗气,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动嫂嫂了,是我哥,让炉上一直温着东西,本来方才就该给嫂嫂送来的,但我给忘了。好姐姐,你可千万告诉嫂嫂,都是我不好。” 泻露想不到是这事,又见俞和萱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手上的确捧着好几碟子东西,顺势侧了身让她们进去:“今日各处都忙,姑娘一时忘了也是正常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何况知道姑爷和姑娘心里都记着奶奶,就只有高兴的,哪会怪罪呢。” 俞和萱本就因为办砸了兄长交代的事心有不安,如今听见这话才放心下来。 “姑娘要不进来坐坐吧,奶奶想来也洗漱好了。” 俞和萱张了张嘴,陡然想起刚才屋子里大姐几人说的话,脸色爆红,着急忙慌的摇头摆手,话也说的吞吞吐吐:“不了,我这就回去了,明天再来陪嫂嫂说话。” 泻露阻拦不及,眼睁睁的看着俞和萱一阵风似的跑出去,翠纹裙在她脚下掀起一圈圈的浪涛。 泻露还在错愕这位俞家姑娘的性子时,就听见内室传来动静,知道是祝春时洗漱更衣好,便不再去想这件事,回身打帘进去了。 “怎么这么多东西,大晚上用不下这些,没得浪费了。”因是在室内,烧了地龙屋里缓和,祝春时穿了身轻便的红缎子对襟衫,大红潞绸棉裤,金头银簪将一头长发松松挽起,很是娇艳婀娜。 泻露瞅了眼刚送来的胭脂鹅脯,稻米粥等吃食点心,再有春容端来的,满满一大桌子,一面给祝春时舀了碗熬煮熟烂的米粥一面笑道:“是萱姑娘才送来的,说是姑爷一早吩咐炉上炖煮着,就等着姑娘用,结果方才给忘了,还叫姑娘不要怪罪。” 大约是煮的时间久了些,稻米被熬得稀烂,软糯滑腻,入口稍稍一抿就下了肚。 祝春时原本不爱用粥食,但将近一整天没吃东西,饿得不行,现下便是吃粥也觉得香甜,很快就吃了半碗。 “我自己都有晕头转向的,何况是她,还得多谢她把东西送过来才是。对了,炉上温着醒酒汤没?若是没有,就赶紧去说一声。” “已经吩咐过了,大厨房的人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春容去的时候灶上煮了好几罐子。”泻露夹了筷鹅脯和烧卖给祝春时,怕她吃粥积食,又舀了碗鸽子汤递去:“我也这么和萱姑娘说的。” 见祝春时胃口不错,几筷子将东西吃完,泻露不免又道:“姑娘填肚子就好。可别吃多了,我瞧着姑爷也快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嚷声,廊下丫鬟一叠声的叫着六爷安。 俞逖推开要上前来搀扶的丫鬟,今日宴席上灌他酒水的人实在太多,即便有家中兄弟和好友帮忙分担,他也被灌了个半醉,不幸中的万幸,好歹还走得动路,认得清楚人,不至于醉死过去。 他住的院子正房是三间连廊的构建,当中进来是燃着香炉的厅堂,右间暖阁外是日常起居待客的地方,左面经由落地的碧纱橱隔开休息的卧室,卧室后连着净房,外面则又置着罗汉床,可供歇息。 俞逖站在当中,看着模样大变的卧室,喝醉的脑子一时有些迷茫,他成婚前三日都不住在这里,而是去了前院书房暂住,直到今日才得以回来。 如今看着屋子的东西,很是有些惊讶,碧纱橱罗汉床,连带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花鸟画,全都是前两日才置放好的,连带着碧纱橱内的那张拔步床,都是祝春时嫁妆里的东西。 他也不叫丫鬟引路,兀自思量了会儿,才步履踉跄地转身往左面房间过去。 这时里面的人早已听见声音,圆荷打起了碧纱橱上的棉布帘子,就见一身红色衣裤的祝春时袅袅婷婷从里面走出,就要上前来扶人。 俞逖原本只是在惊讶于卧室的变化,然而从祝春时出现那刻,脑子里就轰地一声,方才还压制的酒意一鼓作气的冲进脑海,嘴里口干舌燥不说,心脏也仿佛受不住醉酒的刺激而怦怦乱跳,迫使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祝春时见他一动不动,心生疑惑,担心他是醉了酒,一面说话:“绿浓,去厨房端醒酒汤来。”一面就要把人扶进卧室里去。 门口立着的绿浓应了声离开。 脑子迷蒙蒙的俞逖眼神涣散,只觉得手臂被她触碰到的地方仿佛被烫到一般,使得他条件反射的往后退,避开祝春时递过来的手。 “怎么了?”祝春时面露尴尬,不好再上前去。 “我,”俞逖一出口就发觉自己嗓音沙哑,他强自镇定着,侧头轻咳了声:“我浑身酒气,别熏到你,你先歇着,我去沐浴,很快就回来。” 不等祝春时说些什么,俞逖就踉踉跄跄的走进净房,看得身后的祝春时既好笑又不安,怕他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姑娘?” 泻露近前低唤了声。 “去把素日伺候姑爷的叫进来,他醉了酒不大清醒,若是自个儿沐浴更衣,只怕不妥。” 泻露有心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祝春时的神色,还是将那些话咽下,走到外面去叫人。大约几息的功夫,泻露便走了进来,身后却没人跟着。 祝春时面露疑惑。 “我先扶您进去休息。”一面往里走,泻露一面说道:“我方才问了,姑爷平日里只有两个小厮伺候,现下在院子外候着,一会儿让双燕引他们进来。” “把方才我用过的东西都撤下去,我记得箱子里有块雀舌茶饼?去煮一盏来解腻。”祝春时坐在距离拔步床不远处的绣榻上,跟前的烛花噼啪两声,惹得她眨了眨眼睛。 圆荷泻露纷纷应声去忙。 大概是白日实在劳累,屋子里又静得很,困意袭人,祝春时不过片刻就觉得眼睛有些睁不开,掩唇打了两个哈欠后歪躺在绣榻上。 俞逖走出净房,换了身红色锦缎直袍,沐浴过后他酒意消退很多,神色恢复几分清明,跟在身后的连江悄无声息的退下。 绕过碧纱橱,甫一进入俞逖眼中的便是斜倚绣榻,欲睡未睡的祝春时,许是在屋内,对襟衫衣带松垮的系在一起,露出大片白皙的锁骨。衣裤的大红和她本身皮肤的雪白形成鲜艳的反差,色如红玉,又似白雪。 还未完全消失的酒意卷土重来,重新在他本就不甚清楚的脑海里占据上风。 俞逖没去阻止这股莫名而来的冲动,甚至在心底放任自流。 他慢步靠近绣榻上的祝春时,蹲下身来平视对方的面容,四下寂静,唯余缠绕在一起的呼吸声在内室清晰可闻。 原本准备进来的泻露圆荷也在帘后停住脚步,对视一眼后含着笑又悄悄的退下。 就这么平淡的过了片刻,红烛噼啪的声音突然在室内响起,俞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像个傻子在绣榻前蹲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 在察觉祝春时醒转的同时,俞逖急速起身,过快的速度甚至让身体有些不稳,猛地晃悠了几下。 “俞——”祝春时将脱口而出的称呼咽下半截,虽然有些不自在,但想起如今的情形,看见对方站在面前也不觉得奇怪:“六爷。” “不用这么叫我。我字知远,你可以叫我的字。或者,”俞逖顿了下,试探性的道:“我族中行六,也可以叫我六哥。” 祝春时从绣榻上起身,张了张嘴,不论是知远还是六哥都有些叫不出口,她索性避开称呼问题,歪头看过去:“我叫人去端了醒酒汤来,要喝些了休息吗?” “不用,我本来也只是半醉,不打紧。”俞逖说谎不打草稿,连个磕绊都没有,直接把人给唬过去了。 祝春时见他此刻和方才那副醉样截然不同,哦哦点头,见泻露圆荷都不在,此刻屋内就他们二人,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因此时不时看向不远处的龙凤烛,要不然就是将视线投到外面,总之就是不去看俞逖。 俞逖瞧见她这模样,忍不住抬手盖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我记得送来庚帖上写了你的名,单一个祯字,对不对?” 祝春时点了点头,“是取的学名,认字读书时用的。” 俞逖在嘴里默念了两遍,“家里人都叫你祯娘,还是祯姐儿,我可以这么叫吗?” “春时。”祝春时偏过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俞逖听见:“我出生在春日,所以取了这个乳名,及笄后也用来做了小字,我家里人都叫我这个名字。” 春时。 俞逖唇齿间无声地呢喃两遍。 也许是醉意仍旧侵袭着大脑,外面分明已经入了冬日,他却仿佛在这一刻真的遇见了春天。 他看了眼明明惊慌却始终装作镇定的祝春时,摇着头轻笑:“你累一天了,休息吧。” 祝春时脸色倏然泛起红晕,但见俞逖眼含笑意的看过来,嘴上却半点没退步,甚至身体还挡住她的去路就知道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温和无害的人。 她嗫嚅了两下嘴角,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大红色百子千孙帐幔被放下,两对红烛依旧矗立在高堂上,有夜风透过没关紧的窗户缝隙吹进来,烛火摇曳着,伴随着又低又浅的几声呜咽,很快又在寂静的屋内消失,唯有绣榻边地板上的红衣和烛火的噼啪声昭示着眼前的夜晚并不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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