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后就有化雪的趋势,天色渐晴,寒风微息,只有偶尔的绵绵细雪落下,也没有前些日子的冷意,靖海伯府里的松柏也开始露出了它原本苍翠的颜色。 祝春时这日和几个丫鬟从大太太的院里请安完回去,俞逖则卯时正就已经出门去国子监读书。 “姑娘,你瞧那边——”泻露余光瞥见了什么,碎步上前指了指方向。 祝春时顺着看过去,就瞧见冯燕如一身沉香色锦罗小袄,雪青色裙子,娉娉婷婷的站在红梅树下,正抬眸看过来。 祝春时不期然在这里碰见她,自打腊月间对方住进来之后,二太太就安排了靠近后门处的小院子给她住着,又拨了个丫鬟和她自己的丫鬟一起伺候,衣食住行全然是按照客人来对待的,也不用去请安出门,府里全当没这个人,因此这还是祝春时第二次见到对方。 不欲和人说话,一行人抬脚就要离开。 “六奶奶——请留步。” 冯燕如的声音被清风托送着落到耳边,祝春时眉眼沉了沉,到底还是停下,回身看去:“冯姑娘好,是有什么事吗?” 冯燕如近前来,先是低眉顺眼的浅浅行了礼,再含笑道:“只是觉得凑巧,刚好看见六奶奶,不知六奶奶是否得闲,也让我请奶奶喝杯茶。” 祝春时猜不透她突如其来的用意,也不愿去妄自揣测,双手合拢放在腰上,往前走的步子放得极慢:“茶就不必了,前面有个亭子,冯姑娘要去坐坐吗?” 冯燕如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眼神时而落在祝春时的背影上,时而飘忽在空中,笑着道:“却之不恭。” 亭子坐落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旁边就是人工开凿的假山小湖泊,夏日时还能瞧见几朵荷花缀在水面上,风一拂过,水波荡漾花枝轻颤。冬日则刚好相反,水面被冰封,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底下的水纹,风一吹过来,就是刺骨的寒意。 春容双燕几人见状快步先回了院子,搬着小火炉和厚厚的棉布垫子,在祝春时进去之前把凉亭简单布置了一番。 因此等二人入内的时候,凉亭靠近湖泊的那面已经被帐幔挡了起来,亭中放着两个烧着炭的铜盆,以及两个小巧精致的袖炉搁在石桌上。 祝春时坐在其中一张铺着厚褥子的凳上,递了个手炉过去,“冯姑娘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冯燕如笑笑,“六奶奶是不相信我请喝茶的话?” “昨天三嫂回了县主府,姑娘听说了吗?”祝春时脸色淡淡,连说话的语气也毫无波澜,“就这么僵持下去,姑娘何必呢?” 冯燕如笑着的脸一僵,不动声色的道:“我不懂六奶奶的意思,我和俞三爷并无其他的关系,三奶奶那里是误会了。” “按理我不该插这个嘴,只是今日和姑娘遇到了,少不得要讨嫌。”祝春时眼神轻轻落在冯燕如的脸上,笑着道:“是误会还是真的,不在于旁人的看法,而是要看三哥三嫂和姑娘的想法。有些东西,今天是假的,明天也能成真,不是吗?” 冯燕如笑容微滞,“我并没有这个想法,我之前就说了,只是因为家中不便,实在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祝春时低头喝了口绿浓端来的蜜梨渴水,听见这话摇了摇头,见冯燕如似有受辱的神情,她笑道:“我曾在书中看见过一句话,深以为然,今日也和姑娘共勉: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姑娘怎么想的,不需要告诉我,但是姑娘怎么做的,大家都能看见,不论有心无心,事已至此,就不是这么两句话就可以结束的。” 说到这里,冯燕如就已经明白了祝春时的意思,也对自己今天的来意觉得可笑,对方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有娘家有夫家,天然就有常人所不能及的一切,哪怕有时候口出怜悯之语,又哪里能真正明白市井百姓苦苦谋生所要付出的辛劳呢。 “六奶奶的话,我听明白了。”冯燕如抬眸一笑,“无非也是和旁人一样觉着我自甘下贱罢了。” 祝春时听到这里,微不可闻的叹气,“冯姑娘,我从未这么说,只是姑娘你自己这么认为,不然何至于动气?” “自甘下贱这种话日后不要再说了。”祝春时扶着泻露的手起身,低垂着眼看过去,“就算要说,也不用在我面前。最该听你剖析自我,辩解原因的人也不是我。” 说罢她朝着对方点了点头,“冯姑娘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祝春时本就不想被扯进韦清敏夫妻两个之间的事,这场闹剧怎么解决最后结果如何,都不是她所能关心的,今日和冯燕如说上这么一席话,就已经算是出格了。 “六奶奶!”冯燕如却猛地起身,叫住走到亭子外的身影。 “六奶奶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吗?不是和俞三爷有关的,在我遇见他之前的事。” 祝春时转身,一时只觉得有些头疼,然而看着冯燕如莫名悲恸的眼神,她也没拒绝对方的提议,重新回到凉亭内。 “我老家是襄宁那边的,祖祖辈辈下来也算是颇有资产,从小也能称得上一句吃喝不愁衣食无忧。”冯燕如双手紧紧握着还暖和的袖炉,神色微微有些放松,但眉梢却皱得很紧。 祝春时侧耳倾听,亭子外的几个丫鬟听见几句后也互相看看肃静下来。 “我父亲没什么本事,科举不行做生意也做不好,只能靠着祖产过活;我娘则相反,她是商户女,在做生意上很有头脑。”冯燕如说到这里,脸色柔和许多,眉眼中能隐隐看出笑来,“六奶奶想必也清楚,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在很多人眼里,出身商籍就是低贱。即使当今陛下登基后提高商户的地位,想要改变这种想法,也于事无补。” 祝春时听到这里,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她好像能够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父亲和几个叔叔分家后,大头都是祖宅祭田,不能随意变卖,只能想其他的办法。我娘就是在这种情况嫁进冯家的,父亲想要她的嫁妆财产供自己挥霍,却又嫌弃她的商女身份,不允许她继续经商。”说到这里,冯燕如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幼年时期的冯家老宅,她的母亲是个出嫁从夫的女子,以夫为天是从小的规训,也成了她嫁人后的行事准则,即便那个丈夫只给过她一丝温情。 冯燕如看见过母亲哀哀欲绝的泪水,看见过父亲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看见过面容妩媚的妾侍耀武扬威,也看见了母亲油尽灯枯时的憔悴衰老。 “她被困在了后宅,名义上是管理妾侍相夫教子。实际上她性子不够强硬,父亲又不喜欢她,所以很容易被欺负。”冯燕如说着只觉得有些可笑,她也的确笑出了声,只是微红的眼圈中不自觉流出一滴泪,挂在睫毛上又滴落在她膝上。 “我的兄长,在家中排行第三,出生时因为不足月难产而导致体弱,但是他读书天资很高,十三四岁时就在襄宁那些郎君里有了名气。”彻骨的寒意好像从心底散发出来,冯燕如的指尖开始发颤,她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兄长之上,我还有两个不同母的兄长,相较于我和哥哥,父亲更喜欢他们,大抵是因为喜欢他们的生母爱屋及乌吧。” “从哥哥知事起,就几乎是他护着我和娘,我们三个人在偌大的冯家相依为命。”眼泪倏忽如雨珠落下,颗颗滴在手里的袖炉上,冯燕如抬手抹了把,抿唇笑了笑,“让六奶奶见笑了。” 祝春时摇了摇头,扯了腰间的手帕递过去,想起那日大厅之中,俞逍说她的兄长已经罹难,他们兄妹感情如此深厚,落泪也是人之常情。 冯燕如将帕子拿在手里,没去擦泪,“哥哥十八岁那年,因为读书尚可侥幸考中秀才,被书院先生举荐到国子监读书。他启程时还同我和娘说,等再过两年,他顺利中了举,就能等待授官,把我们从冯家接出去。” “我听见这话还挺高兴的。”冯燕如笑中带泪,“以为日子终于有了盼头。但是好景不长,父亲想要扶正姨娘,所以容不得我娘继续占着正妻的位置,但她多年来毫无过错,又有七不去,休不得。” “你父亲他——”祝春时听到这里已然忍不下去,冯母是他主动求娶的,并非强嫁,宠妾灭妻已经是人所不能容忍的地步,又岂能用下作手段害人性命?这样的父亲,岂能为人父为人夫,怪不得她会独自来到京城投奔亲戚,也怪不得她字里行间从来不提。 冯燕如明白她话中之意,摇了摇头,“我娘经年累月下来身体本来就不好,常年卧病吃药,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态度更加恶劣,言语更加刻薄,纵容妾侍奴仆顶撞,久而久之,我娘就抑郁成疾,不治而亡了。哥哥在京城接到消息,大恸之下回乡奔丧,结果路上受惊落水,又在舟车劳顿之下,强打起精神处理了母亲的身后事,也跟着病入膏肓。” 说到这里,冯燕如已然泣不成声,哽咽道:“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读书又是用心耗神的事,一直都吃着药不敢停。这件事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就撑不下去了。原本少费神安心静养还能多些时日,但是为了替我安排后路,硬生生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 “你的兄长生前应该方方面面都为你想到了,想来你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挂念,也该保重自己些许。”祝春时安慰道,“何至于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冯燕如冷笑,眼神锐利如剑,“六奶奶,你知道我母亲兄长接连去世的时候,冯家那些人在做什么吗?他们吞了我母亲的嫁妆,欢欢喜喜的庆祝姨娘扶正,冷血的说我兄长有今日这个结果是咎由自取,甚至还想把我卖给县令做妾,好攀附人家。要不是有几个兄长留下的忠仆救我,我早就死在襄宁了。” “既然要给人做妾,那我为什么不找一个身份更高的人?他们今时今日能仗着我身后无人势单力簿而欺辱我,来日我凭什么不能仗着势大欺辱回去?”冯燕如擦干净眼泪,方才显露出来的那点柔弱也尽数随着泪水的消失而无影无踪,“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三奶奶,但俞三爷是我目前能接触到身份最高的那个人,他人真的很好,我带着仅剩的仆人来到京城,打听到二叔早就离京,又被纨绔调戏,是俞三爷出现救了我,还因为兄长的关系给了我栖身之所,如果有选择,我绝对不会牵扯他。” “但偏偏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只能孤注一掷,把宝押在他身上。” 祝春时听到这里,微微凝眉,试探性的问:“三嫂曾经派人去打听,说周围人都把你当做三哥的外室,小厮也把你当做未来姨娘看待,这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啊,”冯燕如想起来这件事,似乎有些想笑,“三奶奶身边的丫鬟太明显了,毫不遮掩的就和周围人打听我,我很快就发现了,所以就悄悄散了些话出去,正好那段时间俞三爷因为兄长的缘故很照顾我,男人嘛,你说两句软话他的态度也就会软下来,小厮自然而然就误会了。” “俞三爷他一开始没什么心思,但我从小就看着姨娘对我父亲使手段,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又有什么困难呢?”冯燕如嗤笑道,她虽然年纪轻,但阅历却不少,更是见惯了男人的丑陋行径,“欲拒还迎,弱柳迎风,适当的在他面前示弱仰望,他们自然会想要救风尘,把你带出泥潭,来展示自己的高尚品格。” 听到这里,祝春时也大概明了俞逍和她之间的确是没发生什么的,若是真有实质性的关系或者言语承诺,那以对方的手段绝不会任由局面僵持在这里。 “冯姑娘今天来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在府里待了这些日子,原本是想要以不得已的姿态入府,占据众人的同情怜悯,好将来借助靖海伯府的权势回去欺负冯家人,但俞三爷和三奶奶之间的事我也看在眼里。”冯燕如笑了笑,对自己这种人居然还会产生同情心有些不屑,然而话却真诚,“我不愿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如果俞三爷有心,我会可怜三奶奶但不会改变主意,毕竟即使没有我,来日也会有别的女子出现。但他没有这个心,我再使尽手段入府,也不过是让另一个女人踏上我娘的后路。” “我做不到。” 祝春时徐徐吐气,“既然如此,冯姑娘这话不该在我面前来说,三嫂三哥,都比我合适。” 冯燕如面上浮现笑意,不同于以往恰到好处的笑,带着几分轻松的意味:“二太太那边把我当做洪水猛兽,吩咐了府里的丫鬟小厮,绝不允许我主动靠近俞三爷一步,三奶奶也不愿意见我,况且她如今也不在府里。” “原来如此,冯姑娘想要借我传话?”不等对方回答,祝春时便道:“可以,这件事再纠缠下去,对大家都不好,早些解决了才是正理。” “多谢六奶奶。”冯燕如来时想要说的话已经尽数说完,她也不愿意在已经知道她经历的人面前继续待下去,便施施然起身,想要告辞离开。 祝春时没阻拦她,兀自思量了会儿,等人走出凉亭,才张嘴道:“能冒昧问一句,冯姑娘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吗?” “六奶奶的话,我听见过几句。”冯燕如回头,看着祝春时笑了笑,“在那种境地中,还能为我说一句话,说男女之间的事不能单纯责怪女子,造成如今局面的也非我一人之过。即使六奶奶没有站在我这边的意思,我也心怀感激。” 是对方上门后不久,她和蕙姐儿之间的对话,祝春时恍然。 “我在府里没怎么和其他人来往,但有一天八姑娘突然来过一次,我的丫鬟还算得力,探听出来一两句原因。”冯燕如并不愿祝春时误会,因此温声解释道。 “冯姑娘放心,我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误会。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过几日我请三嫂回府,方才的话还请姑娘去解释一遍,否则只怕三嫂不肯相信。”祝春时也跟着起了身。 冯燕如颔首:“这是自然,我做下的错事合该我自己处理,无论三奶奶是否接受,我都会和她道歉。” 好容易解决了这件难事,祝春时的心情也不错,见冯燕如也将方才的伤心难过都掩盖在皮囊之下,重新恢复平日里端庄贤淑的模样,便笑盈盈的道:“如果到时候结果不错,冯姑娘可以来我那里喝喝茶,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冯燕如怔愣了下,继而明白过来她的言下之意,激动的往前走了两步,按耐不住开口:“六奶奶的意思是?” “冯姑娘,事在人为不是吗?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找时间边喝茶边聊吧。” 祝春时朝她点点头,捧着袖炉径直离开。 冯燕如呆立在原地半晌,直到祝春时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在松雪的声音中回神,怀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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