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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县衙空了

正值午时,初夏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了闷热的气息,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毫无阻碍地照在县衙门口跪在一排的主簿衙役身上。 比起被阳光暴晒,更让他们难堪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群他们从前肆意欺辱的贱民眼皮子底下,毫无尊严的跪在这里,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凌迟,软刀子磨肉,不外如是。 庄主簿等人脸色青白变幻,心里如何恼怒愤恨自不必细说,只看他们恨恨看向平明连江等人的眼神就能知道。 俞逖在里面梳理好心中满腔怒火,才施施然走出县衙。 庄主簿听见动静,硬是不顾旁边小厮的呵斥,扭头瞪了过来,张嘴便骂:“你是什么人,如此犯上作乱,这可是谋逆的大罪!你不怕死,”说着他将视线移到后面出来的祝春时身上,阴狠的脸上满是不怀好意,“也舍得你夫人跟着送死?” 胥吏也在旁边跟腔威胁,说出来的话不堪入耳。 唯有一开始就被堵了嘴的看门衙役知道俞逖等人的身份,偏生此时说不出话来,上官根本不看他们使的眼色,喉咙里咕哝半天也没人听得懂,最后挣扎得人都筋疲力竭,神情衰败,只能等待最后的发落。 连江看了眼俞逖,几步上前甩了主簿两个嘴巴子,“满嘴喷粪的东西,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面前绑了你们的人,乃是朝廷钦派的县令大人!” “你!”庄主簿只觉得脸颊一痛,嘴里的话还没骂出来,就被连江的话惊住,心神巨震之后就是不可置信,“胡说八道,假冒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俞逖的目光却是落在不远处偷偷摸摸看过来的百姓身上,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肉,粗布衣服裹着单薄的躯体,罩着一层青黄的皮,风一吹仿佛就要倒下,和衙门口跪着的这群脑满肥肠的禄蠹之流大相径庭。 “堵住他的嘴,去请附近的百姓过来。” 俞逖轻描淡写的一指。 平明转身过去请人,周围看热闹的见到这副场景都不敢出头,摆了摆手拼命拒绝,生怕被庄主簿他们认出来。 卖菜的老伯因为担心他们,所以一直没有离开,混在附近的人群里围观,这会儿见眼熟的小哥过来,忙站出来:“我跟你们过去。” “哎,老伯,姓庄的和那群衙役都在那边,你也不怕到时候被他们抓进大牢里。”旁边有人担忧道。 平明笑呵呵的道:“大家别担心,我们爷是新来的县令,今儿就是来给大家讨公道做主的,绝对不会让他们事后有报复的机会。” 说话的男人不信,撇了撇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好心,说不准是一伙的在做戏,想一网打尽,之前姓蔡的狗官刚来的时候话说得比谁都好听,最后还不是比谁都狠,简直是恨不得扒掉我们一层皮。” 周围跃跃欲试想要出去告状的人听见这话,顿时冷静下来,左顾右盼,不敢再随意冒头。 平明虽然看得心急,但一想来时这路上所看见的场景,也多少明白他们的担忧,并不强逼,只带着卖菜老伯往那边过去了。 “老伯,可是还有什么事情?”俞逖温声细问。 “小,大人。”老伯朝他拱了拱手,接着就要跪下,“小的求大人做主,衙役里有个叫田河的,前些时候去我们上柳村收夏税,说今年的税又涨了一成,小老儿家里穷,拿不出那么多钱,他竟然要强抢我两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孙子孙女抵税!” 卖菜的老伯本姓柳,早就过了花甲之年,无奈近来年夏税秋粮是涨了又涨,负担不起,逼得儿子媳妇去年出去做工,如今也没了消息不知生死,家里眼瞧着就要揭不开锅,县里又只给了十天的期限,收不到钱就要带走两个孩子,他实在是走投无路,想着卖菜好歹挣个几文钱,却不想又被城门小吏敲诈。 说到这里,柳老伯老泪纵横,就要跪下来给俞逖磕头。 俞逖听得不落忍,伸手扶住柳老伯,叫来小厮搬凳让他坐下,“如今咱们县里是多少的夏税?” “原本是十税一,前年蔡县令说朝廷涨税,成了十税二,今年听说变成了十税三。“柳老伯愁苦道,”我们一家子都是地里刨食的,先是要交庄家的租子,再交三成的税,实在是没活路了。“ 俞逖听得眉头紧皱,踱步来到跪着的一行人面前,县衙胥吏的衣裳和三班衙役不同,他认准了当中的几个人,见柳老伯朝其中一人指了指,当即看了过去,厉声道:“既收取夏税,想必是户房的人,田河,你来说,朝廷法令,夏税应十取几?” 田河虽说是个户房胥吏,但自觉能识文断字,很有些才华,日后也能谋个县衙里的职缺做个小官。因此当初他极力谄媚附和蔡县令的命令,不止盼着升官,也是在收取赋税的时候谋取私利,赚些差价。蔡县令睁只眼闭只眼不追究,时日一久他的野心也就大了起来,寻常几个铜子完全不能满足,但凡遇到像柳老头这种人户,要么极尽手段搜刮家财,要么就借此抢来孩子卖掉,从人牙子手里拿钱。 他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十里八乡自然有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但谁让他是吃官家饭的,从前蔡县令只认钱,谁给钱就偏向谁,贫民百姓告状那是一概打十板子扔出去,只当不知道。 现在被捆在这里,还没来得及脱身报复回去,就听见眼前乃是新任的县令,又被突如其来的臭老头告状,思绪繁杂之下来不及细想,“赋税乃是十取一。” 说完心头暗道不好,顶着晃眼的日光朝上看去。 俞逖面色黑沉,“十取一的税,也能被你们改成十取三,真是无法无天!”他低头俯视田河,脸色如常,声音却阴森至极,“律法有云:贪墨之赃有六,曰监守自盗,曰枉法。你屡犯其二,甚至拐卖良家为贱籍,按律当抄家发配充军。” 不等田河喊冤攀咬,俞逖便示意平明将任职文书、路引和官印一一摆了出来,让不死心的庄主簿胥吏和周围群众俱看个清楚。 远安县衙门前,青天朗日之下,祝春时站在衙鼓之前,只能看见俞逖挺直不屈的脊梁。 俞逖点了点其中一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又看向逐渐聚拢过来的百姓,朗声道:“麻烦诸位帮个忙,来个人带他去田河家里,充公家产,等过后查出来他究竟贪污了多少,多余部分会点清还给大家。” “大人说的是真的?”冲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喜不自胜的询问,他之后的其余百姓也大喜过望,眼巴巴的看过来。 俞逖笑道:“这怎么会有假。不止田河,现在跪在这里的,大家都可以将他们的罪行一一说出来,查实清楚后,按照律法,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大人,县令大人,民妇有冤啊,民妇要状告庄主簿!” “大人,小的也要告刘捕头!” ······ 只是顷刻之间,县衙门口就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喊冤诉苦之声响彻天地,远比庄主簿和几个衙役声势浩大。 俞逖看着几乎跪满了整条县城大道的百姓,他们的脸上有激动、有泪水、有愤怒,唯独没有后退的余地。 祝春时在此刻走到俞逖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可称得上壮烈的场景,分明只是衙役等人嘴里渺小卑微的蝼蚁,但是在这一刻也能迸发出置之死地的勇气和决心。 俞逖看向连江等人,“你们去县衙搬桌椅出来,泻露你们去马车上取笔墨纸砚。”说罢又看着眼前的百姓,弯腰去扶,“都起来吧,一会儿把你们的冤屈都说出来,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祝春时也上前去扶起那些脸色憔悴消瘦单薄的妇女和稚童。 不消片刻,俞逖和祝春时,以及他们带来的人中能识文断字的,都坐在桌椅之后,执笔写下百姓一字一句的血泪控诉。 眼前的队伍排成了长龙,还有住在远处刚听见消息陆陆续续跑来的人,源源不断。他们在黑暗中等待了太长的时间,久到仿佛这个世间暗无天日,久到即使蔡县令和县丞都被收监流放,曾经留下的规矩也还在悄无声息的推行。 整整一个时辰,俞逖和祝春时的笔下换了一张又一张纸,远安县衙上下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已然烂到了极点,竟是不需要细审,谁的身上都背了五六桩罪名,罄竹难书。 庄主簿那群人被围上来的百姓给吐了满身的唾沫,被俞逖关进监狱的时候浑身狼藉,他也只当没看见。原本还想让平明几个这两日辛苦些看着狱里,但话刚出口就被面前一群高大健壮的百姓给叫住,连声道他们也能来帮忙。 俞逖本就头疼远安县衙上下的人都不大得用,这会儿见他们主动提出来,略一思索也就答应了。于是择优挑了十个汉子,搭配着他自己带来的十几人,分成四人一班,每班看守三个时辰,轮流换值。 等到眼前这一通闹剧暂时结束,围观居民也都心怀忐忑,一步三回头的返回家中,俞逖才暂时松下心神 ,有了闲心在县衙里逛起来。 他首先去的就是二堂,也就是庄主簿出来的地方。二堂进去,左右先是两名师爷当值的地方,前任师爷是蔡县令的心腹幕僚,许多主意都是他们出的,姓蔡的被抓了,他们自然也跑不掉,这里就空了下来。 俞逖上任时间仓促,也没来得及招募师爷,原本是打算在县衙胥吏里找个得力能干的先做着,后续看着不错再定下,今天这么一闹,算是彻底没戏。 他在钱谷师爷的办公房里翻了两本册子,上面记录着这几年远安县的夏税秋粮和徭役征收情况;随后又去了隔壁的刑名师爷房,记载的则是县里这几年的判案情况。不同于钱谷师爷那里满满的几大本账簿,刑名这边只有简单的一本小册子,然而即使就是这么少的记录,其中冤假错案也不少。 出了师爷房,两侧就是主簿和县丞房,俞逖琢磨了片刻,先往庄主簿那边去。姓庄的看起来老实温顺,脸也憨厚,从前好似个软骨头,半点不沾县里的东西,才让他从知府的审查中混了过去。之后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县令县丞连带着师爷都没了,他就是整个县衙里职权最大的那个,面目登时就显露无遗,把自己当做远安县的土皇帝作威作福起来了。 大概是没想到会遭遇突然被绑下大狱的这种情况,主簿房的书桌上大剌剌的摆着账本和搜刮来的珍珠宝石,俞逖翻开粗略扫过一眼,大部分都是县里富户送来的贿赂,他冷笑了一声,将账本收了起来。 随后来到对面的县丞房。县丞此刻还在知府大牢里吃牢饭,因此这边空荡荡的,屋子里桌椅还算齐整,但架子上的东西胡乱倒着,想来是官兵进来抄检东西时导致的,过后庄主簿大概忙着和县里富商乡绅打好关系,也没功夫来这边查看收拾。 二堂过后就是三堂,算是县衙的内宅部分,分为东西厢,东厢是县令起居办公,家眷居住的地方,有三间正房,一间花厅和小厨房,以及县里的银局所在;西厢则是书房和客房,同样配有花厅和官员平日商讨政令休息的地方,除此外就是税库,算是县衙里最为重要的地方也不为过了。 俞逖大致走过一圈,拿着搜罗到的账本回到东厢,祝春时此刻正带着几个丫鬟规整布置房间。这里之前住的是前任县令夫人和妾侍,无论是花厅还是卧室,处处都显得富丽堂皇,雕梁画栋上装点着金银玉器,甚至柱子和拔步床上还有被挖掉珍珠宝石的凹陷痕迹。 祝春时虽说也是个俗人,爱金银珠宝,但自打进入这东厢房,眼睛就被刺得发疼,一时只觉得目眩神迷,很是受不住这直白的装饰,连忙让泻露圆荷他们把能收拾的都收拾下来。 “民脂民膏。”俞逖进来时也看见这副场景,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是低了两分。 祝春时递了帕子给绿浓,转身看向俞逖,安慰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左右咱们也用不上这些,到时候能拿去融了的就融了,不能融的就想个法子卖了,把银子重新用在百姓身上。” 俞逖想起方才所见,将手里的账册给她,示意道:“卖给他们吧,官商勾结,合该受些惩罚。” 祝春时粗粗看过,只觉得触目惊心,也不知这几年远安县究竟有多少人遭殃受害。 “今日六哥大刀阔斧的收押了整个县衙的人,明日估计就有人来投石问路了。”祝春时把账簿放在屋子里空出来的梳妆台上,“县衙空了,说不得还要送几个能使唤的过来分忧。” 俞逖冷笑起来,“我方才看了县衙人丁册子,如今留下的这些人都是些酒囊饭袋,溜须拍马个个厉害,论起真本事是一个没有,否则也不至于让十几个家丁打得人仰马翻,毫无还手之力。” “上梁不正,下梁自然也就歪了。心性正直有本事的,谁能在这里待下去?就是要他们这些一丘之貉才能如鱼得水。”祝春时也叹息道。 俞逖摇了摇头,揉着额头感慨道:“幸好朝廷催得急,咱们赶路也还算快,否则再晚来几天还不知道远安县变成什么样子。” 祝春时去牵他,微微笑道:“如今六哥到了,想来日后就会否极泰来,咱们一起努力,总不会比从前还差的。” “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歇过,过后还有一场场硬仗要打,只怕都闲不下来。我方才让春容她们先收拾了内室,先去休息会儿,晚间我叫你起来用膳,好不好?” 俞逖对她的话自然无有不应,顺着力道被她推着往内室去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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