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烨在震惊中吃了不少烤全羊,还吃了两个碗口大的羊肉包子,最后还喝了一碗佐料简单却极为鲜美的羊肉汤。
从裴砚和楚沁的宅子离开的时候,他撑得直打嗝。
裴砚将他送到大门外,边扶他上马车边嘱咐他回去后好好消消食再睡,裴烨连声答应。
等裴烨走后,裴砚折回院子里,先重赏了忙了一下午的小章,然后便回到正院。
楚沁也吃撑了,正在院子里绕着圈散步。裴砚在年后就找了工匠来盖那个栽紫藤的回廊,这会儿回廊已经盖好了,只差秋千还没装上,楚沁便在那个小回廊里转悠,边转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想事。
裴砚见状就跟上去,然而她竟然半天都没察觉,一直走到拐弯处,拐弯的瞬间她余光睃见身后有人,这才冷不丁地吓一跳,转过身道:“你回来啦!”
“想什么呢?”裴砚自顾一笑,伸手揽住她,和她一起散步。
楚沁思索着笑言:“我在想,四弟妹真是个聪明人。”
“四弟妹?”裴砚不禁意外,“她最近来找过你?”
“没有。”楚沁摇头,“但四弟今晚会过来,准是四弟妹的主意。”
裴砚一怔,想了想,便也回过味儿来:“是了,四弟对这些事从来不上心。若没人提点他,他恐怕想不到来找我。”
楚沁点点头,回忆着上辈子与谢氏为数不多的一些交道,缓缓道:“你听四弟方才的说辞,话里话外是担心你和二哥见面尴尬,连带着他也不好做人。我猜,四弟妹就是这样同他说的。但再深一重想,四弟妹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那是正经与太子殿下沾亲、要唤太子殿下一声表哥的,她与四弟说这些,大概多少也有怕自己日后里外不是人的顾虑。”
关乎朝堂纷争的事,文人动起笔来,总爱说不站队的才是最聪明的,好像只要不站队,就能从两边都捞着好处,但事实绝不是那样。
尤其像裴烨这样的身份,家里门楣耀眼,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投了励王的门、庶兄却是太子近臣,他若不及时表明立场,来日的下场绝不会是两边都拿他当自己人,只会两边都对他敬而远之。
如此一来,他还有什么出路可言呢?谢氏这样巧妙地让他摆明了立场,将他推去了太子那边,虽然带着两分哄骗的意味,却做得实在聪明。
楚沁上辈子就发觉了谢氏的聪明。在谢氏这一手之后,裴烨就明晃晃地成了太子的人,再加上裴砚在东宫当差,定国公府内两个对一个,外人眼里定国公府便也就成了太子的一片羽翼,反倒让裴煜成了个异类。
后来,太子虽然因故没了,但因皇帝的屡次表态,得了势的励王也不敢对太子的旧部做什么,为了博得圣心,倒笼络起了他们,不论是裴烨还是裴砚都因此平步青云,得了不少好处,早早投到励王门下的裴煜却因资质平庸混得一般。
这么算来,谢氏真称得上是裴烨的贵人了。
不过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若按私心来说,楚沁其实希望太子这回不会早亡,能安安稳稳地登到皇位上去。因为上一世在历经那些波折之后,裴砚这样的人被励王拉拢、后又称为励王的亲信,实是置身其中自然而然做出的选择,当中是有一个个细由促成了最后的结果。可旁观者眼注定只会看到那个结果,便会觉得他们见风使舵。再加上坊间那时盛传太子的死是因励王暗算,虽毫无证据却挡不住这种流言喧嚣尘上,他们这一干太子旧臣的“见风使舵”就慢慢变成了“背主求荣”,一个个都是一边平步青云一边被人戳脊梁骨。
如果太子能长命百岁,起码活到顺利承继皇位,都不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了。
楚沁想着这些,心里直感叹世事无常。裴砚脑子里则转着裴煜投到励王门下的事,私心里知道,这种事他必须亲口与太子提一句。
于是次日,裴砚从踏入宫门起就等着见太子。然而太子这几日都忙得很,许多时候都成日待在宣政殿里批阅奏章,要么就是与朝臣议事,根本没时间回东宫。可他若去宣政殿求见,太子虽必然会见他,却显得很小题大做——宣政殿里议的起码也是“某地闹灾几万十几万人受灾”这样的事情,他过去只为说一句“我哥跟了励王”,听着就跟二傻子似的。
是以裴砚只得在东宫等着,从白日里几人一起读书上课等到下午商议国事,再到大家都走了,他自己独坐在明政殿里。
天色不知不觉就黑了,正值月中,一轮元月挂在天幕上。裴砚到底是在书房里闷得久了,愈发坐卧不安,索性出了殿门,在殿前转悠起来。
这地方是太子回毓德殿的必经之路,他想一会儿太子回来,他就直接跟太子把事情说了,然后就出宫,沁沁应该已经在殿门外等了很久了。
也不知沁沁今晚想吃点什么。
裴砚无所事事地这么瞎琢磨,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过起了近来吃到的各样美食。说实话,他从前虽不像楚沁这个姑娘家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很少出门吃宵夜,从来不知京中竟有这么多好吃的!
想着想着,裴观就把自己想饿了。
临近八点,太子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走出宣政殿便不紧不慢地回东宫。
许是近来太忙,他愈发觉得这样在宫里随处走走很是舒服。没有丝竹乱耳、没有案牍劳形,他可以安静地想一会儿自己的事,在一天的劳累后偷得片刻清闲。
走到临近明政殿的时候,约莫八点一刻。太子抬眸间遥遥看见一个人影在殿前无所事事,再走近几步认清是谁,扬音一笑:“裴砚。”
裴砚闻声回头:“殿下。”说着便迎上前。
太子笑道:“要出宫?”
裴砚颔首:“有些事要与太子说说,说完就出宫。”
“哦。”太子点点头,“那正好,孤与你一道走走。”
“……”裴砚一僵,想说不必,但太子已先一步转身向宫门的方向行去。裴砚看出太子这是本也想走走,便也不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太子从容不迫地问他:“有什么事?”
裴砚垂首:“昨晚四弟专程跑来告诉臣,说臣的二哥在励王跟前谋了个差事,进工部了。”
他专门提及了裴烨,太子睇了他一眼:“孤记得你二哥与四弟是亲兄弟?”
“是,四弟不日前刚与谢姑娘完婚。”裴砚沉然,太子缓了口气:“孤知道了。”
而后沉默便在二人间弥漫了良久,直至出了东宫的大门,太子才又一叹:“如今父皇一直病着,每每召孤过去说话,话也不多。大哥接掌京中卫戍一事,孤心里也不安生,但想了很久,还是没有跟父皇开口。”
裴砚怔了怔,眼中一片惑色:“臣不明白。”
太子笑了声,心平气和地解释:“久病总是难受的,父皇最近脾气愈发不好,虽然并不苛责宫人,骂人的时候却也多了。”
裴砚目露了然:“殿下是怕挨骂?”
“那倒不是。”太子摇摇头,“孤只是想,这样的时候让他顺心些也没什么不好。御医说了,他这病虽走得慢,却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京中卫戍的归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便等他好了再议吧。”
裴砚一时懵了,他隐约发觉,太子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将皇帝的平安喜乐放在了首位。他从前从未这样想过,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天家竟还能有这样的父子之情。
裴砚心底因而生出一股复杂,其中自有几许动容与羡慕,却也难免不安,踟蹰了良久,终是又道:“臣有一问,殿下恕臣无罪……”
“孤知道你想问什么。”太子睇着他一哂,“你是不是想问孤,万一励王以此为始,继而步步得势,孤该怎么办?”
裴观无声以对,算是默认。
“太傅也问过孤同样的问题。”太子淡泊一笑,天边玉轮洒下来的银辉拢在他身上,映出一股出尘的气质。
他一字一顿道:“裴砚,圣贤书上说,物格、知至、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总是有道理的。咱们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总不能做个伪君子。”
裴砚屏息:“殿下,这是国之大事,请殿下三思。”
太子摇头:“那孤换个说法,若孤今日为心中的几分不安便能不顾父皇病体惹他不快,明日或许就能再进一步,为一己私利彻底枉顾人伦孝道。到时你身为孤面前的近臣,是会觉得孤能分清轻重,来日必成大器;还是会觉得孤这般步步堕落,日后终会沦为昏君?”
裴砚被问住了,哑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太子笑了笑:“这世上生来就是坏人的人,没有几个。可人若想纵容自己、想让自己日渐沦落,很是容易。孤若不是太子,一念之差做些自私自利的事情或许也没什么,可在太子这个位子上,权势是无尽的,一旦放纵自己,就说不好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说得从容又平和,书中所写的“正人君子”的模样,大概就是这个模样。
裴砚看着他,心下只觉这样的人大抵堕落不到哪里去,便直言道:“殿下不会。”
太子笑意未变,看看裴砚,忽而意识到他比自己小三岁,口吻里便有了些当兄长般的叮嘱:“莫要考验人性,也莫要让孤拿自己去赌。孤一旦拿自己去赌了,赌上的或许就是天下万民日后的平安。”
·
宫门外,楚沁等得直打哈欠。
她不到七点就已经到了,刚开始是在车下等,后来站得累了,就又回到了车上。
但车厢就这么大,坐得久了既无趣又憋闷,她便再度下了车,驴拉磨似的踱来踱去。
然后,裴砚给她的那块怀表就遭了罪。那块表自从到了她手里,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图个看时间方便。这会儿因为等得着急,怀表被她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其间好几次她都觉得等了半天了,打开怀表一看,分针的挪动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楚沁就这样越等越暴躁,刚开始是心里暴躁,后来连带着肚子里也暴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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