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仰尘却轻叹一声:“叔父为此战已在漏明崖静坐三日,只是也曾告我等小辈,那张仪夺走瀛齐夷三州剑印时未尽全力,其修为深不可测,他也只能尽力为之,不敢保证胜算的。”
座中听闻,尽皆悚然。
王诰也未料想他这般坦然,不由怔了一怔。
陆仰尘则是从座中起身,来到殿中,命身旁侍从高举玉盘将那丹药呈上,只道:“不过叔父知道今日乃是大公子生辰,特意留话,让我备下这一枚以金乌之血炼制的帝阳丹,作为他这位中州君侯为大公子生辰所赠的贺礼。”
金乌之血炼制的帝阳丹!
陆氏不愧掌管天下医家丹道,出手实在惊人。
不夜侯陆尝乃是长辈,执掌陆氏,又为中州君侯,身份非同一般,连他都送来贺礼,王诰在王氏的地位不言而喻。
众人纷纷猜测,这王氏内斗怕是要见分晓了。
既有陆君侯赠礼在前,其余几州的宾客自然也不再观望,趁这时机合适,纷纷上前,一一呈送贺礼。
先是一名头戴方巾的儒生,乃齐州君侯、儒门荀夫子派来:“此乃五车之书,卷卷有孔圣遗泽,乃荀夫子专门挑选,特贺大公子生辰。”
百卷竹简献上,赫然一殿清气。
然后是那腰挂鱼篓作渔夫打扮的青年,乃瀛洲君侯蓬莱岛主派来,捧一蚌壳献上:“听闻王氏镜湖的湖心岛,便名作‘小瀛洲’,我蓬莱岛主听闻,只说前阵子有人从东海之中捞上来一只千年珠蚌,内有一颗海珠,能定风止水,想必能放于大公子小瀛洲住处。”
珠蚌当众打开,婴儿拳头大的海珠,光芒大放。
离得近的宾客几乎能闻见海水的气息。
接着是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士,为夷州君侯叶灵官派来:“我夷州人士大多善乐,灵官命人制八音之器,只为大公子奏乐一首。”
他伸手一放,竟有琵琶、箜篌、长笛、手鼓等八种乐器从他袖中飞出,漂浮到大殿上空,不鼓自鸣,奏响天乐。
众人闻之,心神为之一畅。
来自凉州日莲宗的女修烟视媚行,所携之礼就没那么风雅了:“我凉州只有大漠雪山,多是荒凉之地,宗主想了几日,也未有什么好主意,干脆叫人挑了一条灵矿脉,来贺大公子生辰。”
纤手一扬,一张古拙泛黄的舆图飞出,上面以金笔沿着一条山麓,画出一条矿脉。
满座宾客,差点没惊掉下巴。
修士修炼所赖乃是灵气,要么选洞天福地灵气充沛之所,要么就得依赖于灵矿脉中开采出的灵石,凉州虽盛产灵石,可张口就送出一条矿脉,这日莲宗出手简直过于阔绰。
有心之人已忍不住在想:王氏前代圣主便是与巫山神女妙颂缔结道侣,难道日莲宗也想让他们祁连神女妙欢喜与王诰有点什么关系?
最后走上前来的,则是南诏国宫廷中的女官,颈上挂着银饰,腰间系着银铃,妆扮不似中原,颇有几分异族风情,所献竟是五色丹青:“国主听闻大公子承继画圣遗道,长于丹青技法,便使宫中备齐我南诏五色——洱海春青、苍山秋黄、玉龙雪白、大理石黑、澜沧泥赤,今日献于座下!”那五色之墨,盛在盘中,双手递上。
所有人目光落至其上时,南诏国苍山、洱海等胜境竟宛在眼前,不由齐齐称赞:“此礼胜在心意,妙极,妙极矣!”
至此,仅有蜀州不曾派一人前来。
但大家也并不在意——
蜀州乃是“四禅”中仅存的望帝统御,地位尊崇,向不爱插手外界俗事,与世家没有深交,王诰又毕竟是年轻晚辈,自不会送来什么贺礼。
今日已有五州一国,为王诰今日生辰大宴带来贺礼,已是前所未有的盛况殊荣。
满座宾客看到此时,尽皆为之震撼。
有人小声道:“前几日还有人说王大公子狭隘不能容人,为个剑门学宫的名额竟向韦玄招揽的未来客卿投毒,可看今日这空前的盛况,大公子哪儿用得着那般下作手段?”
也有人奇怪:“可不都说那什么王杀才是神都公子,是王氏下代圣主吗?怎么这生辰宴上,反而是王大公子天下归心、各方来贺?”
宋兰真听见,皱眉向那边看上一眼。
镜花夫人则是一嗤,只为自己斟上一盏琼浆,竟悠然道:“血脉再纯,身份再尊,也毕竟二十年不露面,连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空传个‘神都公子’的名头,以什么‘口含天宪’的诳语威吓世人。世人也不傻,若他真如传言那般天赐其名、神仙人物,又怎会藏头缩尾不敢见人?”
宋兰真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
镜花夫人笑起来,眸中却是闪过一缕幽暗的刻毒,只道:“我看有没有这个人都还两说,即便有,恐怕也只是个名难副实的贱种!”
此时殿中氛围已因这五州一国的贺礼被推至顶峰,王诰便如那被众星拱着的月亮,高悬半空的炽阳,已然意气风发,仿佛无人可挡。
他心中也十分得意,只命从人斟上酒水,高举杯盏,朗声道:“王诰微末之躯,不曾料想今日有天下如此多的英豪前来祝贺,心甚感激,无以为报,但请诸位与我满饮此杯!”
众人齐道:“满饮此杯!”
可就在所有人举杯欲饮之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大笑。
廖亭山人在座中,闻这一声,已大觉不妙,豁然起身质问:“谁人胆敢殿外纵笑!”
那声音道:“岂敢,岂敢,只是听闻大公子说天下英豪来贺,可缺了蜀州来的贺礼,又怎能算是‘天下’呢?”
话音落,人已走入殿中。
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名蓝衣青年,眉目英挺,却不识得。
然而所有王氏之人,见之已齐齐色变!
廖亭山眼角一抽:“商陆!”
此人常在韦玄身边,旁人不知,他们却是认得。原已探过韦玄那边并无异动,可谁想现在商陆竟然来了?
殿上王诰冰冷的眼神已经扫来。
廖亭山但觉背脊出了一层冷汗,立刻喝问:“你来干什么?”
商陆双手捧着一只尺高木匣,不卑不亢:“于大公子生辰之日来,自是为大公子献上生辰之贺。”
王诰心中着恼,但众人眼前却十分沉得住气,看上去十分大度,竟不计较对方无礼,甚至笑着问:“哦,韦长老公事繁忙,难道也有贺礼给我?”
商陆摇头:“非也非也。”
他但将这木匣递出,只道:“韦长老无暇,但他另有一位小友,虽偏居蜀中,可自入学宫起,便久闻大公子盛名,闻得大公子今日生辰,一定要托韦长老将这一份大礼送到。还请大公子笑纳!”
听得话中“学宫”二字,座中陆仰尘、宋兰真已不由心中一动,向商陆看去。
王诰也皱了一下眉,但他浑然不将商陆放在眼中,也不怕在如今王氏能出什么事,只“哦”一声,似感兴趣:“既托了韦长老,那我自得看看是何大礼。来人,打开!”
旁边自有侍从将木匣接过,抽开隔板。
顿时只听“啊”一声惊叫,那侍从实未料到匣中所见,吓得手中一抖,那木匣连同匣中之物,尽皆跌坠在地。
众人探头一看,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那匣中跌坠之物,竟是一颗圆滚滚、血淋淋的人头!
廖亭山认得,已大叫一声:“徐兴!”
一张老迈面皮上每条皱纹缝隙里都浸着血,眼睛瞪得死大,满布着血丝,显然临死之前的状态极其惊恐,神情狰狞。
那脖颈处的切口,却有许多碎肉,十分不规整。
但凡手上沾过血的都能看出,这切口乃是长剑所留,但绝非一剑斩下,更像是……
更像是将徐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踩在脚下,提了剑,在他清醒的状态下,一点一点拉锯般切断他的脖颈,摘下他的脑袋!
所以鲜血才会喷溅得如此淋漓。
那场面但从脑海一过,不少人已一片胆寒:徐兴死前该受了何等痛苦的折磨,而这杀人凶徒的手段又是何等血腥残暴!
宋兰真与陆仰尘也认得这一张脸。
剑门学宫前段时间投毒之事,陆仰尘是亲身经历,宋兰真也从宋元夜处得闻。
谁能想到,这才几日?
徐兴竟已身首异处,头颅还被献至其主王诰面前!
两人却都是想起学宫里某一张总是平静淡漠的清丽脸孔,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众人乍见人头,皆被吸引了心神,谁也没注意那木匣之中隐约有一缕深紫烟气溢出。
虚天殿内,气氛陡转肃然。
廖亭山咬牙责斥商陆:“你好大的胆子!”
王诰也依稀记得蜀中有徐兴这么一位执事,只是这般小角色的生死他并不在意,使他动怒的,乃是韦玄这帮人的气焰——
是剑门学宫那名作“周满”的女修?
在他生辰之宴,献人头一颗,究竟是何等恶意、何等嚣张!
王诰面容已寒,森然问:“我生辰大宴,你等安敢如此放肆?”
商陆一笑:“献礼之人不过是想帮助大公子清理门户,怎能说是放肆呢?此獠妄自揣测大公子之意,只因区区一剑门学宫的名额,便向整座学宫投毒,实在丧心病狂。使用这等阴私手段,岂不害了大公子的名声,令天下群修耻笑?”
剑门学宫投毒之事,尚未传开。
廖亭山岂能容他将话说完?当即便下令道:“胡说八道!来人,将这以下犯上的贼子拿下!”
早在商陆进来时,殿中便有侍从暗中警惕,此时闻得命令,瞬间便抽了刀剑齐向商陆扑来。看那架势,俨然没有留手之意,便将商陆斩成几段也在所不惜!
可谁料他们刀剑未至,已有一股极其强悍的气息隔空荡来!
诸人兵刃尽折,人也倒飞摔落。
这虚天殿外竟是凭空出现了十二道青袍虚影,皆戴着面目,衣襟上各绣着“清明”“谷雨”“惊蛰”等字,乃是依据日月轮转所划分的天时。
每一道身影,都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势!
修为最差也是元婴,更不用说其中竟有半数都达到了化神!
众人只消看得一眼,便觉头皮发麻。
廖亭山面色更是惊变:“二十四节使!”
王诰脸孔微微扭曲,那幽深的阴鹜之气顿时流出,怒极反笑,竟是抚掌道:“好,好!二十四节使竟来了有十二位,原来不是他韦玄要贺我生辰,而是我那位从不露面的堂弟,要向我献礼!”
如此可怖的十二名修士,放到任何一地,都有鞭山赶海之能,搅动风云。
王玄难已死,除却那位神都公子,还有谁人能命令他们?
二十四节使,只为王杀而出!
宋兰真与陆仰尘先前见徐兴人头,尚能稳坐,此刻见得这十二节使现身,已忍不住站了起来。
镜花夫人也手中一抖,打翻了案上酒盏。
虚天殿内,人人都开始自危起来,怀疑这一场神都盛宴有成鸿门宴之险!
王诰为今日这一场大宴,诸方联络,费了不知多少心血,岂能想到一朝被人搅局,巴掌扇上脸来?
这一口恶气,若是咽下,将来用什么与人相争?
他目中一狠,决断已下,手中法诀一掐,周身已燃起凤皇涅火,厉声道:“真是好大的排场,只派区区一个仆人来,便要向我宣战。他先不仁,莫怪我不义!十二节使既出,今日何妨一场血战,索性把命也献上?”
不独他王杀有二十四节使驱使,王氏之中岂能不豢养众多好手?即便未必能与全是高手的二十四节使相比,打起来也未必就会输。
王诰抬手便要下令。
可没想到,商陆用那带着几分古怪的目光盯着他,忽然道:“大公子,我家公子不独派了我来,也为你留了一言的。”
王诰被他看着,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商陆竟向他一笑:“公子说,你之言行,他实不喜欢。”
众人本以为会有什么重要之言,怎料竟是这样一句?
实在是无足轻重。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高高立于虚天殿主位的王诰,闻言面色忽然一白,眉间却划过一抹黑气,竟是在商陆话音落下的刹那,经脉尽裂,浑身冒血,瞬间变作一个血人,应声栽倒下去!
“大公子!”
“大公子——”
殿中顿时响起无数声惊呼,人影纷乱全朝那边奔去。
镜花夫人却如见了恶鬼一般,颤然失声:“言出法随,口含天宪……是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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