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乃是道家经典,卫湘从被调进慈寿宫开始就在潜心抄录。如此大费工夫,自有一半真是为了感谢闵淑女的恩情,另一半却是为着下一步做打算。
她晨起趁着天还不亮就直接告了假出来,到兰池宫的时间也还早得很,入了竹静斋,恰在院子里遇上一宫女。
闵淑女近前侍奉的宫女拢共五人,掌事的叫希微,就是那日一直伴在闵淑女身边那一位。余下四个,依年龄大小取名,排下来依次是以清、以灵、以盈、以生,先头三位卫湘那日也都见过了,五人的名字俱出自《道德经》。
现下卫湘见到的正是那天没见着的以生,她平日负责给闵淑女梳头,这会儿正往屋里去,卫湘望见她的背影,就唤了声“姑娘”。
以生驻下足转过脸,卫湘方觉得面生不曾见过,正不知当如何称呼,以生已先笑起来:“呀!你是上月来过的漂亮姐姐,我远远看了一眼就记了一个月呢!”
说话间二人相互福了福,以生又问:“姐姐是来找淑女娘子的?”
卫湘点点头:“正是。原是感念淑女娘子的恩情,手抄了一本《南华真经》送来,不知淑女娘子方不方便?”
以生又轻轻“呀”了一声,歉然笑道:“姐姐来得好早,淑女娘子这会儿才起,尚不及梳妆,恐不便见人。若不然姐姐稍候一会儿?我取些茶点来请姐姐吃。”
话未说完,卫湘已面露难色,以生一见,恍悟卫湘缘何来得这样早,一拍额头:“是了!姐姐在慈寿宫那边的洒扫差事尽在早上,怕是也不好耽搁太久。不若姐姐先将这经交给我,我必好生收着,安安稳稳地帮姐姐交到淑女娘子手里。”
卫湘颔首衔笑,向她深福:“那便有劳了。”说着递上经文,便不再多留,仿佛真要去赶着当差一般,行色匆匆地告辞离开。
然此时天色尚早,她若此时就回慈寿宫,怕是皇帝尚未向生母敬完香告退出来,便见不着。况且又有礼数束着,她便是见着了,也只得伏地叩拜,皇帝仍看不着她一眼。
凡此种种,卫湘皆思虑到了。
她一出兰池宫就停了脚,不作声地回身往后看了看——守在宫门内候命的宦官并未跟出来,她站在这宫门一侧的位置看不着他,他应也同样瞧不见她。
卫湘摸出锦帕,折了三折,咬在口中。抬起右脚绷住脚背,朝面前的石狮基座比划了两下,闭眼将心一横,狠狠踢撞上去。
因她绷着脚,便是脚面直接撞到基座上去的,猛烈的撞击逆了筋骨本来的方向,她恍惚听到“咯吧”一声闷响,遂而剧痛骤起,热泪夺眶,连惨叫都径自从胸中翻出来,卫湘死死咬着帕子、又抬手用力捂嘴,才将喊声硬压制回去。
她颤栗着将帕子揣回袖中,继而小心翼翼地放下悬着的脚,足尖才触及地面就觉一阵胀痛,想是应该肿了。
卫湘痛得连吸几口冷气,又不肯耽误了时间,就扶着身侧宫墙,硬熬着疼,一步一步地往慈寿宫挪。
每走一步,剧痛都令她心跳紊乱一阵。她本是极怕疼的,先前在花房侍弄月季时被花刺扎了手,只是冒了个血珠都忍不住流了泪,玉露见状心疼得捧着她的手“呼呼”地吹了许久。
现如今疼成这样,她倒不哭了。
因为玉露死了,日后再有什么痛也敌不过玉露的死更让她痛了。
兰池宫离慈寿宫不远,沿着这条宫道前行不过三十余丈,就是慈寿宫的宫门,但两宫之间又还有条宫道,与宫门前横铺的这条形成一个十字。卫湘便在那过道相交处拐了弯,并不走远,只藏身于慈寿宫的墙后,然后便屏住呼吸观察侧前的宫道。
她做得万般小心,唯有视线张望出去,身子不敢前倾一点,连裙摆都死死往后压着。
过了约莫半刻,卫湘等到了。
这一遭倘使真按高祖年间定下的宫规,此时这里也该有宫人先行清道,以免不相干的人惊扰圣驾,但这条宫规据传连高祖本人都觉得厌烦,觉得自己日日都不免在宫里行走,处处都要清道过于繁琐,时常能免则免。
如此再经两代,到了先帝时,先帝惯来体恤宫人,外出行走时就索性不再理会宫道上的事了。宫人们无需再先行避让,只需在见着圣驾时按规矩行礼。
于是她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自慈寿宫正门出来,走在当前正中的那位一袭玄色,戴十二旒冠冕,正是天子朝服。
隔着夜色与那冕前的十二旒,她看不见他的样貌,可她原也不必在意他长什么模样。她安然数了三息,然后右手猛地扣住墙角,身体缓缓跌坐下去。
皇帝本在思念亡母,一行人缓步而行,离那拐角还余三两步的时候,视线里忽而微有一动,皇帝下意识地定睛,便见原是纤纤玉指扣在了墙角上。
隔着这个拐角,他能看到的只有这葱白玉指,亦不知出了什么事,便皱了眉,脚下也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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