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店外一声吆喝，一乘绿呢大轿停在门前，走下一位官眷，云鬓乌黑，缀满金钗玉簪，脸如满月，一副倨傲不凡模样；十指尖尖，戴一只“祖母绿”玉戒，身着丝罗绣花濡裙，富贵高雅之气，镇住了店中伙计们。</p>
周焕章见来人雍容不凡，非等闲人家妇人，忙迎出柜去。</p>
贵妇人由一名老妈子搀扶着，莲步轻移，目不斜视，步入店门。</p>
“敢问夫人”周焕章不知怎么称呼。</p>
“我家老爷新近由转运使迁升户部寺郎，这是潘太太。”老妈子介绍道。</p>
“潘夫人，小老儿给您请安。”周焕章打个千，虽非衙门公人，但面对高官内眷，他恭敬有加，按官场礼节行属下之礼。</p>
“免礼。”潘太太神情漠然，拉长声调问：</p>
“你们掌柜呢？”</p>
“回夫人话，掌柜不在，委托小老儿全权处理店中事务，夫人请进店内小坐。”</p>
潘太太在店内坐定，有伙计捧上香茗，她盯也不盯，摆摆手，便有一位丫环捧白铜水烟具，飞快上前，填烟丝，打火石，动作熟稳，一气呵成。末了，把翡翠烟嘴送到潘太太口边。</p>
潘太太吸了几口，缓缓吐出一串烟圈儿，袅袅上升，然后撮起樱桃小嘴，一丝白烟突兀喷出，将许多烟圈儿串在一块，令众人嘴嘴叫好：没有多年嗜烟经验，断无此功。</p>
“这么说，你能作主？”</p>
潘太太问道。</p>
“是，是，听凭夫人吩咐，小老儿愿替夫人效劳。”周焕章被她气势慑服，小心回答。</p>
潘太太微微摆动下颔，又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上前，手握一只画，站当中，将手一松，画轴滴溜溜旋转，垂开一幅古画。只见素绢为质，上面山野郊原，宽阔深远，暮迈朦胧，烟云四起。草地上，画着一匹牛俯首低头，以右角猛烈向另一匹牛抵去，势不可挡。前边那牛似被斗败，正急奔逃避、逞仓皇之态；后边的牛身子前倾，穷追不舍。斗牛场面，激烈紧张，气势恢宏，栩栩如生，神态逼真，跃然纸上。而在远处，一株老树，曲枝虬干，树洞森然，有一位牧童藏匿其中，作顽皮状；另一牧童，隐半身于树后，面露焦急之相，四处张望，惊惶莫名，寻觅救助。孩童憨态可掬，惹人喜爱。</p>
周焕章暗暗吃惊：这不是闻名于画界的《斗牛图》吗？</p>
前朝，图中有名画师戴嵩，专事画牛为工，与当时擅长画马的名家韩干比肩而列，世人合称为“韩戴”。民谚云：牛即戴嵩，马即韩干，鹤即杜荀，象即章则。说他四人各长于画一种动物，达到很深造诣。戴嵩曾是浙东节度使、前汉韩晃的巡官。韩晃喜欢画牛，也是画中高手，有《五牛图》传世。戴嵩师承他学习画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技艺更高一筹。故而世人都公认戴嵩是有汉以来画牛能手。他作画认真，一丝不苟，不到无可挑决不轻易示人，因此所画之牛得其野性、筋骨之妙，法自天然，幅幅皆技艺高超，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终生所存牛画只有二十八幅，不外乎牧牛、归牛、斗牛、戏牛、乳牛、犊牛、逸牛、水牛、白牛、渡水牛、出水牛之类。多少年来，无数富贵人家出已金搜觅其作，而难如愿，成为画中稀品。</p>
周焕章屏息敛气，凝神细看，分分毫毫，反复琢磨推敲，不敢大意。他知道来者身份贵为正二品夫人，非同等闲之辈，弄不好，得罪了贵夫人，今后别想在宁波做生意。他紧张得身子微颤，鼻尖冒出汗珠，双眼瞪圆如铜铃一般，由上而下，仔细分辨。</p>
“此乃前帝御赐我先祖之物，上面不是有皇帝押印吗？”</p>
潘太太缓缓提醒道。</p>
果然，图上左下角分别盖有几方朱红大印，依稀可辨认出是汉代刘启、西汉刘恒、秦朝帝刘公伯御宝。三代天子御宝在一幅画中出现，内行人称为“画中三绝”，其收藏价值远远超过画作本身，足证系皇宫御物。</p>
小面“珍贵、珍贵，世所罕见！”</p>
以周焕章由衷赞叹，他曾做过多年典当伙计，见过古玩珍宝不计其数，像这等价值连城的极品，尚是初次见到。</p>
“你看仔细了，可有半点作伪？”</p>
潘太太故意发问。</p>
“没错，没错。”周焕章连声道，谁敢假冒天子御宝？凭他的心智和经验，此画绝对假不了。</p>
“夫人需用多少银票？”</p>
周焕章不问当多少银子，而问所需，显然知道此画无价，当铺倾其所有也买不起它。</p>
“暂用五万，只存旬日，到时用银赎回”。</p>
潘太太口气坚决，似不容置疑，显见得她亦割爱不舍，短期内定要赎回。</p>
“是，是，一切悉听夫人自便。”</p>
周焕章忙开出一张五万的银票，用福振堂的号名。然后恭恭敬敬交给潘太太。潘太太仔细瞧瞧，收藏好银票，叮嘱道：</p>
“你可用心收藏，若有闪失，唯你是问。”</p>
潘太太上了轿，一行人呼啸而去。</p>
客人走了很久，周焕章述恍眷梦游，毕竟是一笔大生意，他又将《斗牛图》反复揣摩观看，确信无可挑剔，才放下心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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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友和他的妻妾们伙计们听后都围下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我的娘，一幅画当五万两，真是开眼界了。”“若全卖，不知要值多少银子？”</p>
“咱们全部家当，怕也买不起它。”周焕章指点道：</p>
“休要说画技如何，单是这三只御宝押印，便无价可沾，想当年皇帝三下江南，在苏州城一家小店吃了一顿松鼠鱼，一时兴起，提笔题写一个店名：陶然居，便成金字招牌，历经百年而不衰，给店主赚取多少银子？所以这幅画名师制作，天子押印，其身价如何，谁能定数？”</p>
当晚，陈婉玲和春香游玩归来，周焕章怀着欣喜，打算向女主人禀告此事。</p>
周焕章自然不敢打扰，耐心等待，房中逐渐安静下来，他才故意咳了一声。</p>
“谁？”</p>
“夫人，是老夫。”“周先生，有什么事？”</p>
“有一桩大生意，请夫人过目。”</p>
不一会儿，春香打开门，云鬓尚乱，双颊潮红。“夫人，有件古画，当了五万银票。”</p>
陈婉玲凤眼微睁，略略诧异。</p>
周焕章展开画幅，铺在案桌上，春香高举盏灯笼，陈婉玲细细察看，良久，不置一词。</p>
周焕章内心发虚，论理，收进这么精致的古画，陈婉玲琴棋书画样样通晓，雅兴甚高，难道不予评价？</p>
“夫人，你看此事如何？”</p>
周焕章耐不住房中静寂，发问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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