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逐渐消失于门外。
“当你没有任何实证的时候,根据目前手头的资料,适当地归纳,大胆地推理,不失为一种稳妥的学术方法。”不知为何,脑中忽然蹦出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头痛欲裂,如何是好?外界情况一概不知,我当巍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手头的资料?还太少。
她起身,先观察自身,素绢宽博的衣袍,及腰的黑直长发,全身无一装饰物,除了一枚白玉绞丝镯安静套在腕上。
“啊,她醒了!”猝不及防,这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她只看见一个背影奔跑出去。在此之后,进来看她的人很多很多,从两个极美的女孩,几位极美的中年妇人,到一些极美的白发婆婆。她形容不出,只有极美两字方能概括。她们看过之后往往相视点头,好像决定了什么一样。
一个更为清晰的图景在她脑中展开。这是一个部落,奇怪的是,他们并不说自己的民族语言,只在有些词里有一点土话。看穿着,应该是北方部落,衣着并不太民族化,所穿着无非是深衣大氅。更为明显的是,她们的容貌都极好,皮肤都白皙得透明。她们点头,是认同让她去做一件什么事,而这件事,极重要。
“你总该记得你的名字吧?”一个妇人问道。
“月……步瑶……”恍惚中,仿佛这名字还刻在心里。
“什么?你再说一遍?”
“月步瑶。”
那妇人脸色忽变,仿佛看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对身边的妇人说,“她叫步摇!她叫步摇!”
身边的妇人也同那妇人一样的神情,“还是让阿大来亲自问吧。”
满屋的人瞬间便一个不剩了。她心里疑窦丛生,又是“阿大”?
永熙元年,是个好年份。这一年风调雨顺,虽偶有战火,到了年底收成居然还不错。市井人流熙熙攘攘,淹没了洛阳城冬日的萧瑟。
然而,不管是之前的“永兴”,还是现在的“永熙”都并不一定年如其名:年年岁岁,长长久久,缉熙光明,盛熙兴隆。这兴盛和光明却早就不再是拓跋氏或者说元氏的了。年号有变,元氏落魄,皇宫却华美依旧,尤其是今日。
“大丞相世子、侍中、开府仪同三司觐见!”内官的鸭嗓拖得极长,每说完一个称谓,元脩便想说一个“准”字,谁知未等出口,便又有另一称谓说出来。想起来了,这都是他封的啊。
终于说完了“觐见”二字,元脩等待了一时,用力挑起眉毛,堆积起满脸的笑容,“快请爱卿进来!”
高澄等候在殿外,神情肃穆,一派少年老成模样。头戴漆纱笼冠,身着玄色褒大之衣,广博之带,佩环玦,脚踩云头翘履。行动间,玄色衣袖随风鼓动。不同于魏晋旧族的清俊儒雅,他高挺的鼻梁上有微微起伏的驼峰,薄薄的眼皮遮住了一小半眼珠,秀挺的眉骨和凹进的眼眶勾勒出眼睛的形状。虽远看清俊有余,却难掩狂放之气。
高澄恭恭敬敬跪下,行过大礼,方从容起身,开口道:“臣父身体抱恙,高澄奉召入宫,请皇上吩咐。”
元脩仍旧赔笑,“世子快上前来!丞相病了?此事丞相肯应允,朕心甚悦。能娶到丞相长女,我必要办一场盛大的典礼迎娶。”
高澄仍谦卑还礼,“长姐能进宫服侍皇上,是我高家的荣光!臣听凭皇上吩咐!”
元脩眼风扫过其余几位,不动声色道:“今日好好商议一番,朕特地请来几位爱卿,共同商议。”
高澄环视,御座之下,与高澄同官职的斛斯椿一副阴险模样,皇室宗族元宝炬以皇上亲信自居,还有几人,脸却不甚熟悉。
来者不善。高澄未露声色,恭敬走到皇上所赐座位之上,端正坐下。
斛斯椿走到大殿中央,正色朗声道:“启禀陛下,关于庆典乐曲,臣有话要说。我大魏自孝文帝改制以来,重视中原礼仪,多用中原雅乐。太乐署的伶官们吹来奏去只那么几首,实在乏味!不如添些新意,换几曲,也好彰显新朝气象。”
元脩琢磨着没有说话,只觑了觑其他几位官员。高澄沉思片刻接道:“尔朱兆入洛阳之时,大肆破坏,钟石管弦,还有多少幸存?况且太乐署荒废久矣,如何排演新曲?”
提及尔朱兆,在座皆有一时无声,高澄仿佛在无声提醒,高氏才是新王朝的主人,而尔朱兆入洛阳之时,所谓皇族,不过抱头鼠窜而已。
斛斯椿仍不肯罢休:“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皇族为鲜卑血统。”他转身面向皇上,“臣大胆建议,此次礼乐,重新启用鲜卑乐曲。如神元皇帝曾让人昏晨演奏的《真人代歌》中那些鲜卑民歌,一曲《吐谷浑》,磅礴壮美,方显我鲜卑之大气。”
皇族元宝炬笑意盈盈,“皇上,侍中说的也有理,我们毕竟是鲜卑王朝,当年孝文帝改我拓跋氏为元氏,是为了王朝中兴,汉家归心。如今鲜卑贵族与中原世家早已是世代通婚,时移世易,也是时候兴一兴我鲜卑之俗了。”
高澄轻蔑一笑,“鲜卑吐谷浑部早已西迁立国,那慕容伏连筹早年对我们大魏尚算尽藩臣之礼,近几年连他们的犛牛和蜀马都不见一头了,我们倒是要在皇上大婚之时演奏吐谷浑之歌了。”
元宝炬一时语塞,“民歌又不只有他们吐谷浑部的,只要是我鲜卑语唱出来的歌,就是好听。若说太乐署演奏不出,也是敷衍,连我家伎都能演奏新曲,《咸阳王歌》、《高阳乐人歌》,连《巨鹿公主》也不是不能的。”
高澄并无怒意,言语间微微一笑,啜一口茶,“听太尉的意思,皇上与我长姐大婚,我们不奏宫廷雅乐,却要做鲜卑民歌大会。如此也好,顺便可以推进太乐署的排演。若是如此,我建议把佛曲与道曲都演奏一遍,就让太尉家伎来奏,兼容并济。”
元脩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横睨元宝炬,“说得过了,大丞相长女嫁我,我们说礼乐,你说民歌作甚?民歌里打情骂俏,我又不是乡野村夫。世子说得对,照你意思,佛乐道乐都可以演奏了,我们都出家算了。”
斛斯椿心思一动,赔笑道:“皇上说笑了,皇上怎么能出家呢?那梁国老儿萧衍才整日出家呢,还叫臣子们都舍财赎他这个皇帝菩萨。哈哈哈哈……”
至此,气氛稍有缓和,两列内监鱼贯入内,添酒布菜。高澄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内监端上两盘精致菜肴,摆上酒盏,斟上鲜卑奶酒。恍然间,高澄觉得这内监有些面熟,却又不好转头直看。内监不经意间于宽大袖子之下展开手掌,上面赫然写着:“走”。布好酒菜,内监谦卑退出,高澄一身冷汗。
高澄走至大殿中央,恭敬跪拜,“启禀皇上,今日本欲细加商议大婚之事,我却无故头痛难忍,请皇上开恩,容臣回府就医。”
“哎呀,怎的大丞相与世子都身有不适呢?快宣太医。”
“谢皇上,我这是军中落下的旧疾,府中常请的医者一剂药便好,不必劳烦太医。”高澄体势虚弱,话却沉稳,里面透着不卑不亢。
“也好,好生送世子回府。”
高澄被两位内监搀扶出殿,元脩与斛斯椿交换眼神,无声收回锐利眼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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