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璃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她穿越以来, 认识的人莫不想向她靠拢。除了当年那个偷元绿石被驱逐的孩子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明确表示,想要离开她。
赵金柜六级了都赖在仙宫里不肯出师。
那个少年的名字叫作阿言。
段璃璃非常震惊:“为什么?为什么想离开?”
她一直是一个非常慈爱宽容的主人, 她教给他们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他们极大的自由, 行动上的和精神上的。
所以阿言看着她的眼睛, 说出了实话:“因为, 不想为奴。”
她对他们真的非常好, 衣食住行甚至是很多富庶人家的少爷小姐都比不了的。有清晰的奖惩规则,但没有打骂, 也不允许内部欺凌倾轧。
她教他们太多, 也给他们太多, 但……都改变不了她是主人,他们是奴仆这个事实。
阿言, 非常渴望做一个自由的人。
做一个, 不是奴仆, 没有主人的人。
但是大家都不这么想。大家想的都是“一辈子不离开仙宫”。
类似这样的话,阿言从小听伙伴们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有些甚至是在梦中说的梦话。
可有时候, 去镇上,看见肖老爷家养的狗。肖老爷是乌桐镇首富,他爱狗人尽皆知, 他家的狗在冬日里也会穿上锦衣,脖子上的项圈嵌着宝石。狗一身的行头若换成银钱, 够一户农家活十年。狗一年吃的肉,农户十年也吃不到。
可这样, 狗依然是狗,永远不会变成人。
阿言有时候驻足凝望, 再抬头看走在前面衣衫靓丽的同伴们,恰像吃饱喝足的小狗,昂首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俨然是什么人物。
段璃璃震惊得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她真的沉默了很久很久,以至于阿言都感到紧张。
终于,段璃璃开口。她说:“那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在做的一切,就是在为以后你们离开仙宫铺路。”
“发现了。”阿言点头,“大家很多人都意识到了。”
让小夫妻有自己单独的居所,开始用积分兑换金银,让他们有私产,以及开始让弟子出师离开仙宫。种种结合在一起,侍从中不乏头脑聪明的少年男女,已经隐隐领悟了段璃璃对未来的安排。
大家都安心地等待着,对于未来,段璃璃自有对他们的安排。
段璃璃就更吃惊了。
“那你为什么不耐心点,等一等我的安排呢?”段璃璃说,“其实我也考虑过将来要给你们脱籍的。我也不想让你们一辈子为奴的。”
阿言凝视她很久。
少年看她的眼神带着敬慕,发自真心。
但他却说:“那样的离开和自由,也是主人的赏赐。”
而他,他想在被主人赏赐自由之前,自己离开。
积分制度是对侍从们工作的奖励,是肯定了他们对仙宫的奉献,是侍从们靠自己的体力或者脑力去换取来的。
阿言想离开仙宫,想用自己过去对仙宫的奉献来换取自由,想用自己的脚走出仙宫的大门。
段璃璃再次沉默,然后问:“你知道你现在离开,将会受到怎样的评价吗?”
少年低下头去,许久,才说:“我知道。”
他所作所为,与如今世道的主流思想相悖。
主赏赐奴自由,是主宽厚仁爱。
奴想离开主,是忘恩负义,是不忠不孝。
但阿言依然挺直了脖颈,抬起了头颅,恭敬但坚定地问:“可以吗?”
段璃璃叫了乔小泉来。
她的储物道具太多了,甚至花了点时间,才在某个储物道具的某个格子里找到了当年孩子们签的身契。
她把那身契给了乔小泉:“你看看有什么手续,去给他办了。”
乔小泉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震惊得一叠声问阿言:“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你有事你说,没有咱们仙宫解决不了的事啊。”
当他知道阿言没有苦衷,也没有为难的事,他就是纯粹地想离开仙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乔小泉,这公认的好脾气的老好人,眼中流露出了愤怒。
段璃璃倒很平静,对阿言说:“正在学新东西呢,你走了,就学不到了。”
阿言有些赧然:“我脑子不够的,学那些已经学不懂了。”
阿言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少年,不是阿拓那样天生有习武天赋的战斗型侍从,也不是菜芽那种聪慧的学霸。他真的在侍从中很普通。
因为太普通,不亮眼,所以段璃璃虽然也能记住他的名字,却对他整个人的印象很模糊。
段璃璃忍不住让系统在过去的记录里搜索一下,发现阿言很少在群里发言。
因为太普通,所以从未做过什么组长、主管之类的职务,一直就是普通人。
但他有一条发言,吸引住了段璃璃。
【可外面的世界也很精彩。如果不是来到了仙宫,如果不是遇到了门主,我们可能一辈子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就过去了,可现在,您在让我们看到了门外的世界之后,又要关上这道门了吗?】
段璃璃还记得这段话,她只是不记得原来说这个话的孩子就是阿言。
“仙宫的东西都得留下。”乔小泉忽然说。
乔小泉性格温和,甚至温顺,他很少这样硬邦邦地说话。他是真的生气了。
段璃璃叹息一声,说:“被褥衣裳,日常生活用品,都可以带走。”
乔小泉气得别开眼睛。
阿言深深地揖下去:“多谢门主。”
但其实,只有弟子才称呼段璃璃为门主。侍从们一直都称呼她为主人。
阿言回去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大家已经知道了消息——乔小泉在工作群里公布了这件事。
所有看到的侍从都能从他的遣词用字里感受到他的怒意。那些字眼都是冰凉凉的。
侍从们炸了。
但乔小泉直接全群禁言了。大家没法在群里说话,不管身在哪里,实验室也好,瓮城也好,都直接穿上机甲飞回了宿舍。然后聚在一起,激烈地谈论这件事。
直到阿言一脚跨进宿舍大门,忽然空气变得超级安静。一双双眼睛凝视着他,甚至瞪着他。
这些一起长大的伙伴,忽然便得陌生起来,像是隔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乔小泉跟在他身后一起进来了。
“储物的法器都留下。”他冷冷地说,“被褥衣服可以带走,你自己的银钱可以带走。”
他说:“机甲留下。”
阿言去自己的床铺那里,把储物道具都拿了出来——一个荷包,一个双肩背包,一对护腕。
他从中取出了一些日常的东西。还有一些东西都属于仙宫,他就留在了里面。
但有一样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取出来,留在了那个荷包里。
机甲钮是贴在胸前的皮肤上的。
段璃璃已经解除了他的权限,他伸手去揭,微针缩回,很容易就从皮肤上取下来了,只留下微微一点血迹。
阿言把储物道具和机甲钮都交回给了乔小泉。
乔小泉收回了这些重要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不想多看阿言一眼。
阿言去卷铺盖——这终究是一个生产力落后的社会,失去了仙宫的许多手段的加持,一个人在外面行走,是需要随身带着铺盖卷的。
终于有人站出来问:“阿言,你真的要走?”
阿言说:“是呀,我赎身了。”
伙伴们不能理解。赎身又怎么样,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又不是没见过,他们可是去过很多外邦的。
仙宫里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多少人梦想自卖自身都进不来仙宫。
阿言为什么这么傻,这么疯?
实在无法理解。
“忘恩负义。”果然有人开始骂他。
有第一个人起头,就有第二个。
“不要脸!”
“吃喝仙宫好几年!才有点钱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本分!”
“叛徒!”
“狗东西!”
阿言只垂着眼,将铺盖、衣服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打成一个卷,用绳子困好,背在了背上。
转过身来,昔日言笑晏晏的伙伴们都满脸怒容。
最好的朋友愤怒地辱骂着他。
偷偷喜欢的女孩子用鄙夷的眼光冷冷地看着他。
阿言说:“我走了,大家保重。”
他还是迈出宿舍。
只才迈过一只脚,阿拓忽然上前从后面猛地一脚踹在他背上!
阿言直接扑倒在外面的青石地板上,铺盖卷滚在地上,散开了,东西撒了一地。
少年少女们哄堂大笑,包括曾经的好朋友和暗恋的女孩子。甚至有人过去故意把那些东西踢远。
刚才的气愤、憋闷都被阿言的狼狈冲散了。
他们都觉得他活该,就是活该!
不忠不义!不知为人奴仆的本分!
阿言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鼻血,默默地重新收拾自己的东西。
阿拓又过去把他踹倒,但仙宫严禁霸凌,阿拓极为珍惜自己身为仙宫奴仆的身份,不敢践踏仙宫的规则,那就狠狠地践踏阿言的被褥,踩出几个脚印子。
调皮的男孩子们好几个都过去一起踩,踩出了一堆脚印子。
这时候,乔小泉发来消息:【让他走。】
原来他一直在高处看着这里。
大家悻悻收脚,阿言才能再次把自己东西打成卷。但好几样小东西不见了,可能被踢得滚落楼梯了。
阿言只能放弃,重新背上了行李,下了仙山。
穿过花海,穿过麦田。
他知道今日离开,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了。他认真地看着身边的每一处景色,要把此处记在心里。
记住,但不留恋,不回头。
他笔直地走向了城门。
穿过果林,却看到段璃璃在那里。
她竟亲自来送他。
他走到她面前,忐忑不安。
段璃璃看着少年血污的脸,拿出一块毛巾湿了水,帮他擦干净。
“以后的路会很难走。”她说,“比今天更难。”
阿言点头:“我知道。”
她问:“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少年说:“我去找一份工作。先养活自己。”
她说:“需要的时候,可以找胡祥。我会跟他打招呼。”
少年笑叹:“我尽量不去麻烦胡掌柜。”
段璃璃笑了。
她递给他一个东西:“这个带在身上防身吧。”
少年紧绷起来:“这是仙宫的东西。”
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她忽然问:“阿言,你姓什么?”
所有的少年少女都在段璃璃的系统好友名单里。但每个人都没有姓氏。
都是阿拓,阿海,阿德,二柱,菜芽,欣娘……段璃璃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叫的便是这些名字。
如果不是阿言,她都没发现,原来她从来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姓氏。
身为奴仆,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姓氏。有个能给主人叫的顺口的名儿就行了。
不知不觉,段璃璃也被潜移默化了。
她自我介绍:“抱歉现在才跟你正式认识,我姓段,我叫段璃璃。”
少年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了红色。
“我姓郑。”他说,“我叫郑言。”
“郑言,很高兴认识你。”段璃璃说,“来,站到我旁边来,笑一下。”
瘦削少年终于走出仙宫大门,他走了一段,忽然转身跑了回来。
“我,”他有些赧然,但还是告诉了段璃璃,“我留了东西给您,在小泉哥那里。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就是我私人的一点东西,想给您留个纪念……”
“好。”段璃璃说,“我会去找小泉要。”
少年满足了,微笑别过她,终于不再回头,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如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样,解除了奴仆的身份,离开了仙宫和主人。
郑言的离开,在仙宫激起轩然大波。无论侍从还是弟子,没有人不骂他的。
过了几天,乔小泉在城楼上找到了段璃璃。
夕阳中,段璃璃坐在箭垛上,腿垂在外面,随风晃。
“门主。”乔小泉喊道。
段璃璃转头。
乔小泉过来是跟她说一件事:“那些小子们,歃血为盟了。”
段璃璃:“?”
“就昨天晚上,这些家伙摸黑悄悄过去的,在瓮城里。”乔小泉无奈又好笑地说。
少年少女们在深夜里摸黑去了瓮城,在那里,阿拓主持了歃血为盟。
“阿言狗东西就算了,反正我不当他是人。他走便走了。”阿拓说,“但今天,所有在这里的人,谁还想退出,现在就滚!”
“留下的,都跟我歃血。”
“跟我一起立誓,今生今世,决不背叛仙宫!”
“但有违背者,所有人,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少年少女们跟着段璃璃周游大陆,个个都见过血,并不畏惧杀人。
他们都立下了誓言,歃血,宣誓此生忠于仙宫,决不做叛徒。
段璃璃扶额。
乔小泉不解:“不是挺好的。阿言那样的,再不能有第二个了。哼!”
他还在生气呢。这些孩子从一开始就归他管。学规矩是跟他学,学知识是跟他学。他万料不到会教出阿言这么个白眼狼来。
他在生自己的气。
段璃璃很无奈。
知识这种东西,可以由外向内灌输。但是思想这种东西,只能自内觉醒。
每个人都生活在时代的局限之内。
甚至连她这个异界来客,都差点被所谓的时代局限给同化了。
她无奈笑笑,转过头去,眺望通往远方的那条路。
那个少年就走在这条笔直的路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仙宫的。
她忽然问:“小泉,去年的元月十七,你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乔小泉莫名:“什么日子?”
这日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是任何的节庆日子。
段璃璃眺望着远方,微笑:“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乔小泉困惑不解。但段璃璃也不给他解惑。
他带着这困惑回到自己的住处,取出一个仙宫批量生产的牛皮本子。
这是他的日记,因为很私密,所以刚才没有当着段璃璃的面取出来。现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取出来往前翻,一直翻到了去年的元月十七——他几乎每天睡前都要记一笔的。
去年的元月十七,真的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就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天。
头一年平阳城闹银荒,段璃璃倒是忙了一阵子,还有璃璃家开始转型,不过真正忙的还是胡祥。
段璃璃还是带着他们周游异邦。那个新年,他们是在烈翔城邦的某个城过的,专门看了别的城邦的民风习俗,然后才回到仙宫。
元月十七那天,一如往常。段璃璃在仙宫休憩,准备过两天再出发。
他呢,做了一天实验,晚上记了两句日记,就睡了。
哦,那天唯一有点不一般的事,就是段璃璃忽然问了一圈,问是不是哪个组又鼓捣出了新的东西。
但很奇怪,没有。
这件事的确有点奇怪。因为段璃璃神通很大,他们这边鼓捣出一些什么东西,还没汇报呢,她就已经知道了。很神奇,像是开了天眼。
唯独去年元月十七那一天,段璃璃问了一圈,没有人承认。
乔小泉不知道,段璃璃坐在城墙箭垛上,在夕阳里,也用手摩挲着一个同样的牛皮本子。
郑言也有写日记的习惯,他把这本日记留给了段璃璃。
段璃璃摩挲着那牛皮封面,看着里面工整的字迹,无限感慨。
少年对世间许多事困惑已久,但他寻不到答案,也思考不出原因。
他把那些困惑都写在了本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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