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世界,更为荒诞的是人。 零号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将这里简单理解为梦境。 只是…… 如果女孩是“女孩”的话,那“梦外”那名少女又是……还是说这根本不是梦,是他遭受了女孩的精神攻击,正如女孩无意间对他施展了“魅惑”…… 脑子好乱,但呼之欲出的一切答案都在相似之人口中,且她将自己召来,就是为了答疑解惑。 女孩的调皮捣蛋没有引起零号的注意,他还在恍惚中,怔然立着,像插在苗田里的一根秸秆。 “哥哥坐。”女孩说,零号就真坐在了座位上、那一张好似白玉切成的背椅……实际零号没有动,就好像是椅子主动接住了他的屁股,又在时间也反应不过来的瞬间把他搬到了圆桌前。 由女孩一言操控之的梦境,零号在这就好像女孩用线操控的木偶。 “哥哥用不着失魂落魄,她还活着。”女孩又说。 零号灵魂仿佛给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眼睛恢复清亮:“什么?你说什么?!” 他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在他感知的时间里,好像过去了数年之久,夏雨晴也死去了数年之久。 女孩从容地拎起圆桌上凭空出现的一只茶杯,就着飘散在空气中浓浓的红茶香味慢慢品饮,她动作优雅,雍容好似宫廷贵妇,可是她年纪小小,硬和“贵妇”扯不上关系,倒像是高傲的黑天鹅公主。 “咚!”零号怒砸了圆桌,怒目圆睁。 女孩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放下釉画着金色银杏叶的杯皿:“哥哥就像只猴子,而猴子永远不配知道问题的答案。” 女孩说得很直白了,甚至有些赤果果,要零号冷静。 零号怎么能冷静?听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还活着的消息,很可能在外面等着他,亦很可能命悬一线!他不敢想象,梦醒时分,见到的只有她冰冷的尸体,甚至尸体都化成为一缕魂香。 圣洁的光从上方紫藤花编织的亭子顶部泄下,沿着空隙流走,一时照亮零号狰狞的脸。也照亮女孩的,将女孩映衬得无比神圣。 圆桌泾渭分明分成了两个世界,一端居住着恶魔,一端居住着天使。 然而或许事实正相反。 零号压下心中的戾气,表面看起来安之若素,“你是谁?”他问。 “哥哥不喝杯茶么?我亲手泡的哦。”女孩食指点了点零号面前的一杯红茶,小表情略显期待。 零号淡淡地看了一眼红茶表面往上蒸腾起的一缕蒸汽,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直视女孩。 “看来哥哥不喜欢喝茶,喜欢喝白兰地。”女孩耸耸肩,白得快要透明的肩立时晃眼,“哥哥失意我是能理解滴,但是请认真听我的话啊,我说了,我是哥哥的外挂。” 零号认真皱眉,却不思考:“什么意思?”他只想知道答案,伪装成深沉冷静、压迫心脏缓慢跳动,也只是为了得到答案。 喝茶没必要,欣赏少女的倾国之姿也无必要! 女孩右手托起下巴:“嗯,意思就是,我是来帮助哥哥的。我能够救她。” 被压迫的心脏好像失去了理智,激烈地咆哮着。 “你能够救她!”零号话语中的急切可见。 尽管女孩对他来说一切不可知,但他本能地愿意相信女孩,纵使某人告诉他他将面临的是被恶魔吞噬灵魂的命运。 不指望相信恶魔又能指望相信什么呢?能让夏雨晴陷入危机的存在,那恐怕是天启大陆屈指可数的ss级天启兽! “拜托了哥哥,不要再对我大吼了,我耳朵快要聋了。”女孩幽幽怨怨的。 零号定了定心:“你怎么救她?” 其实零号想问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他失忆的事,在看到女孩的那刻他就笃定自己的失忆和女孩有关。 但现在任何事与挽救夏雨晴的生命相比起来都要往后推一推,甚至两人自见面起许久了,零号都没问女孩的名字。 “哥哥恐怕也意识到了,每次哥哥生死危难之际,救哥哥的都是我。”女孩直言,给了零号一个甜甜的微笑,“我可以给哥哥力量,为哥哥诛杀一切敌人!” 女孩最后的语气有些森严,不,是说“威严”才对……言语中充满力量,像是君王——她在下令,对世界下令,只要命令下达,世界都要为之颤抖服从。微微咬牙的样子不仅没有萌到零号,反倒让零号看到了阎王厉鬼,骷髅地狱。 女孩是个有着天使面孔的魔鬼! “呀呀,哥哥面色好可怕,是我说错了话么?”女孩双手捂着胸口往上的大片雪白,柔柔弱弱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被恶徒眼神吓坏的小天使。 “我需要付什么代价?”零号直截了当,根本不想了解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某个小说主角的剧本里,亦或是自己发了疯。 他没有时间,夏雨晴没有时间,他每和女孩在这闲情雅致一分钟,夏雨晴就更接近死亡一分钟。尽管在他的时间里,夏雨晴已经死去好久了,但如果这是梦的话,那么一切或许不是无法挽回。 “唔嗯,老实说,哥哥不必付出什么代价,这纯粹是一个爱哥哥的妹妹的无偿奉献。”女孩半思考着说,最后自顾自地笑了。 无偿?零号听到了什么,继女孩承诺为他诛杀一切敌后,又表示这项服务无偿?这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黄鼠狼给鸡拜年倒送一摞鸡蛋? 他看着女孩,女孩笑容真切日月可鉴,明里暗里都是掏心掏肺,神情圣洁犹如月神阿尔忒弥斯在上几乎闪瞎零号的狗眼。 作为一个人,零号不相信天底下有那么好的事,有也是广告推销。 零号保持着怀疑和高度警戒看着少女,心里暗自思考自己被耍的可能。 “好吧好吧……”女孩摊摊手,“哥哥疑心病太重,我不得不再免费附送一个消息,我的身份,其实我是——神明。” 前一刻还以为是月神在世,现在就以神明自居了。零号不相信,这就像有一天走在大街上,忽然一个人跳出来摆着羞耻poss高喊“我是魔法少女”,且那个人还是个男人,穿着露脐装,秀着浑身遒实的肌肉。 零号该怀疑女孩去看心理医生。 “哥哥就不能对我保持一点最基本的信任吗?”女孩说,“我说的是事实欸,宇宙独一无二,强大无匹,全知全能的神明,就是我。” 女孩骄傲地竖起拇指,拇指向后指着自己俏挺的鼻尖。 “那你现在可以帮我救她了,救了她,你说什么我都信你。”零号不动声色地掐着条件。 女孩吐了吐舌:“哥哥要是性格开朗一点,一定是那种专拿糖果骗小姑娘的大坏蛋!” 零号皱眉,极度不想和女孩做无意义的纠缠:“你要怎样才肯帮我救她,还是说,这里的一切,包括你,只是一个骗局!” “哥哥意思是我是哥哥臆想出来的,你只是在做一个不会醒的梦?” 零号点头。 “噗嗤。”女孩笑了,“哥哥的想象力蛮丰富的,不做佣兵了可以考虑当小说家,妹妹保证你衣食无忧。” 零号快要忍受不了女孩的胡闹了,他看清了,女孩就是在故意浪费他的时间! “哥哥这是生气了?嘿嘿。”女孩手托下巴看着零号,像是在欣赏,“时间呢,是宇宙中最廉价的物质,它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哥哥大可不必为了那点不值钱的东西,介怀于我们难得交心的一次谈话。我喜欢哥哥!” 话题忽然朝不可预想的方向转变了! 大草原上凉风习习,却怎么也吹不散那洋溢青春的荷尔蒙气息。 零号没听错的话,那是……表白? 表白耶,是表白耶!多少年来头一遭耶,听到台词就能想到长短不一的两个人影在唯美的夕阳下拥吻耶!女方还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少女耶!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除了前面可以跑飞机,毋庸置疑小女友不二之选,未来当女友更是可期之可期。还在等什么,点头你就能拥有她! 零号的愤怒不可抑止,如洪水决堤,他噌地站起,拿撕烂女孩虚伪嘴脸的语气低吼:“放我出去!” 女孩无心帮助他,那零号也只能做出那个既落寞又无奈的选择——为夏雨晴送终。如果仅有这个选择的话,总比什么都不做的要好。 零号害怕什么都不做。 “哥哥想要出去?当然可以!但哥哥打算放弃她生的希望,只因为你的一时急切?”女孩掷地有声。 零号张了张口,眼睛灰暗下去,最终像失了意气的老者那样坐下。他太弱了,只能将所有希望都寄宿在这个荒诞的梦境身上,打破梦境的那刻就是胜负见分晓,生与死两隔。这样想来,即使在梦中不会醒来也是好的,至少夏雨晴永远也不会死了。 送终?别傻了,人家高渐离好歹能击筑为荆轲高歌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你能做什么?看着心爱的女孩喋血,最后像个莽夫一样失了智向前冲,双双把魂还? 没遇见女孩之前,零号还能指望一下东方姝静所说的“变身”,相信奇迹相信魔法。现在看来“变身器”捏女孩手里,他要穿上“战服”,还得女孩按下“变身器开关”。 扯淡啊! 什么神明?什么无偿奉献?他早已在不知某时某刻,被女孩握在了手心中! 零号反复叮咛自己夏雨晴不能死、不能死,一颗躁动的心被迫宁静下来。 “哥哥做了最明智的选择,我敢保证哥哥不会为此后悔。”女孩说,又拈花一样两指捻起茶杯上的耳,“哥哥喝完这杯茶,我们去一个地方。” 零号低垂视线看着清透的色泽,像观察一块刚从温水里捞出来冒着淡汽的红玉,红玉盛在茶杯里,零号一口把它给“闷”了。 “啧。”女孩嫌弃地啧了下舌,“难怪哥哥找不到女朋友,嘴巴本来就不行了,还不会装模作样。” 女孩话音落下之刻,星移斗转,整个大草原好像原地翻了个跟斗。又好像坐在海底列车里,海底列车忽然加速——一辆没有加装惯性缓冲的海底列车,它忽然加速也就等同于把人绑在导弹上发射出去。 零号坐在椅子上,能把普通人内脏从嘴里挤出来的惯性力将他死死按住。 不过眨眼功夫,就在零号铁定自己要吐的时候,场景定格下来。 他们来到一间电影院里。 凝望出去,确认这是一间“古董级”电影院,早两百多年前淘汰的玩意儿。滚动起落的荧屏,宽大的红布海绵座椅,座椅两边是加装了折叠置物架的塑料扶手……头顶放映用的一束惨白的光,粗的一头连接着银幕,细的一头连接着放映机房。 零号没想到还能见到这种电影院,就像是见到自己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满满的时代回忆。 现代影院已经改为实景影院,荧屏采用弧面层次屏,观众不管从影院哪个位置观影都能获得“正面”效果,且画面层次感裸眼就能实现,不用特意戴vr眼镜,抢票的唯一目的是能有个撒狗粮用的情侣座。要说不足之处也仅有画面的远近距离感,为此影院会特地为观众准备“焦距眼镜”。 其次影院使用可调式躺椅,垫子很软,能够在不妨碍其他观众观影的时候稍微调节座椅倾角。部分观众来影院单纯是为了睡觉,他们表示影院的椅子躺着很舒服,周围人又给他们极大安全感。 座椅扶手没有置物架设计,事实进入影院不允许带零食,这被认为是对其他观众很失礼的一件事。 尽管影院配置不断提高,但前去影院观影的人其实不多,多数是小情侣。 小情侣啊……对零号这种万年单身汉来说很不友好,经常出现的情况是他在座位上皱眉,两旁在发出粘稠的声音狂啃。 真恶心! 零号去电影院的次数因此少了,并且他表示自己很少失眠。 女孩深窝在零号右侧的座位里,抱着一桶爆米花颓废地嚼着,小仓鼠一样腮帮子渐鼓。 零号低头,发现自己手上同样有一桶爆米花,喷香味自他看到翻炒饱满的玉米粒起就不停飘入他鼻腔,使他忍不住咽了几口口水。 看样子女孩是打算邀请他看一场电影。 呵,电影啊…… 零号以为女孩是带他来做某种营救准备,像是屠龙前装备起铠甲刀剑,结果他们是跑来看电影! 零号把爆米花桶捏变形了,左手抓起一把快要挤出桶沿的金黄米粒猛塞嘴里,嘎嘣嚼着,像是故意展示什么是“化情绪为食欲”。他现在异常愤怒,却因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化身成一台无情的爆米花粉碎机。 女孩瞄了他一眼,嗤声:“哥哥要不要这么可爱?都说了这只是一场梦,梦里梦外,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梦是梦,但我是醒着的!” “哥哥既然知道自己是醒着的,又为什么连续五年在酒吧里买醉装醉呢?”女孩说。 零号神情一顿,颓丧起来。 是啊,现在说自己醒着了,早干嘛去了啊?没有回她信息,没有接她电话,假装自己死了,独自装作条失了恋的落水狗,好像全世界都欠自己的一样。 整天泡在酒吧里,喝着不会醉的廉价白酒,渴望同情似的……没有人会同情醉鬼,路人见了醉鬼也会离得远远的,怕惹一身酒骚。 “开始你的电影吧。”零号淡淡地说。 女孩摇头,似乎对身边的男人失望至极。 也似乎有别样的情绪,女孩幽幽地对着昏暗的虚空说:“哥哥很弱,两百九十三年的生命历程并没有改变哥哥懦弱的性格。不过亦或许正是这‘顽固的懦弱’,才能打动某些人的心。”女孩向虚空缓缓伸出右手,将小小的拳头紧握,“但时代变了哥哥,靠懦弱是活不下去的,它脆弱如藩篱,哥哥需要筑起的是高墙。变强吧哥哥!只有强大才能抵御灾厄,只有强大才能把一切……抓在手心!” 零号不甚明白女孩的话语,但深受其中情绪感染。 可惜然而但是…… 变强,他何时不想变强?但糟糕的是普通人觉醒后上限就定了,你是d级,就永远是d(低)级,咸鱼翻不了身。 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能二次觉醒、三次觉醒,成为小说主角般光环绕身的存在。 但没有啊! 他两百多年来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苦于磨练技艺、磨练心智,披荆斩棘,勇闯难关!想着能福至心灵,于某时某刻找到那一丝“突破契机”,就此改写衰仔命运…… 现实告诉了他答案,他的等级和死人的心率一样平稳。 神明给了他乌龟一样的寿命和小强一样的顽强生命力,只是为了折磨他,让他像赖皮狗一样的活着。 他想做巨龙,然而现实是他只是一条赖皮狗。 青蛙配不上公主,赖皮狗当然也配不上,那些整天做梦的人才觉得自己配得上。梦醒了,也才知道别人洗澡都用牛奶,而你连香皂都要省着点擦…… 零号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着爆米花,嚼得很细、很慢,品尝着里面渗出的苦涩。 女孩笑了笑,没有再理他。 银幕开始了放映。 幽夜,天空如飓风侵扰的海面那样波涛起伏——那是云,无比漆黑的云,里面像是隐藏着蛇群。巨大的黑剑由云层贯入大地,仿佛切开空间。 一个远景特写,而真正知道那一幕的人会知道它有多远。 零号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未嚼完的爆米花粒在口腔中缓慢融解着。 镜头切回漆黑的海面,由宽阔的黑刃徐徐下移,又在数秒后霍然加速。 地面,断了右臂的女人孑然而立,她身姿曼妙,左手持着短矛,久经沙场的峥嵘围绕着她。 零号无意识吞咽着,放大的瞳孔里不停闪烁着银幕投来的惨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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